那些黑云翻翻滚滚地压过来时,田笑正把身子倒挂在钟楼的飞檐上。
他用两只脚绞着檐顶的兽头,身子倒悬,腰尽力往前探出去。
这钟楼很旧,可相比它脚下的咸阳城来说,已算齐整的了。
那些黑云四下里合拢过来,越积越厚,乌深深地往下堆压。越压越低,象推翻了一盒墨。那墨汁溅到天上,因风成势,遇雨逞威,泼肆开来,化就一只鬼斧神工、巨大无比的黑狗。
那黑狗毛毵毵的、鼻息咻咻地、咸而腥地往下嗅,逼嗅着下面的咸阳城。
而脚下的咸阳,历经千载,终于破败。仿佛小孩儿们手里玩旧的木头盒儿,边角犹存、规矩已乱,漆彩凋零、可怜巴巴地支离在那里。
这——就是那个先秦故都?
钟楼里还有人。
一共是两个。看穿着打扮,一个像县城里的典吏,一个却像乡间的里长。
今天对于他们仿佛是个重要的日子,所以两个人打扮得格外隆重。
但那隆重也只是小地方的隆重。那典吏干瘦平整得像衙门里的板子,脸色却像衙门口敲旧了的鼓皮,唾面自干加上凛然不可侵犯两种神色竟如此奇妙地统一在了一起。
像里长的那个年纪大些,穿得却更花哨些,一件绸员外衫在他身上开出富贵如意的花来。那富贵也是披在这黄土塬上的富贵,像戏台上的装扮,裱糊的仪杖,穷家子的喜事,没有底气的架式。
他们两个攀爬到这个钟楼上后,隔上一会儿,那里长就要抻抻自己绸衫的后襟,口里喃喃说道:“过先生怎么还没来?”
终于那典吏被叨咕烦了,只听他粗暴地道:“你念了一千八百遍了!你觉得别人是什么人?别人可是弘文馆里的来头!是皇上也信重的文华阁里闻阁老的私人!你觉得怎么着?见你我这么两个小脚色,也值得他老人家先来等我们?真真好笑!”
那乡绅却不恼,仿佛倒高兴终于跟这个不爱说话的典吏搭上腔一般。
“那弘文馆究竟是什么来头?馆里随便出来一个什么人都那么重要?他又没有官职。”
典吏有点不耐烦又有点炫耀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朝廷对凡是江湖中在野的、不入武英殿掌控的人物,就都由弘文馆打理。不说别的,就说他们每三年一大考的龙虎榜,就已搜罗尽了江湖上各大门派与世家甘于受他们的辖制了。当今江湖,门派纷杂,可除了少林‘水木堂’与武当‘大北仓’还稍可以自撑门户外,剩下的有几个不受弘文馆与武英殿辖制的?凡是上了龙虎榜的,那可是平步青云,可以直接入武英殿执事,那就是江湖中人人羡慕的出身的正途了。这过先生过千庭虽没有官爵,但他可是执掌弘文馆的闻阁老最有力的一个幕僚。等闲的在职三品大员,想见他一面可都不那么容易呢。”
说着他拿眼乜斜了那乡绅一眼:“古老,要不是叙上家谱,看在你跟那古杉多少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的面上,这过先生又么如何见你?”
那乡绅古老赫颜一笑:“都是那些不长进的子弟。他们都只道摔碑店的古家一向人脉凋零,也从不肯读书从正途出身,一向还瞧不起别人,不肯跟他亲近。现在果依了我说的吧?做人要厚道!他们哪想得到我这姓古的侄儿……居然这么争气,山南海北的大家巨族都对他倾心在先,何况还有朝廷眷顾呢。”
他说到“姓古的侄儿”几字时,因见到那典吏微微一笑,口气里便有些心虚。想来自己也知两家虽都姓古,前代似乎有些关系,其实并未联宗的,就是这辈份也是他估计着年纪虚拟的。
那典吏却亲狎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气道:“咱咸阳城出了古少爷,那真是咱咸阳城的福气。古老,您今后攀上了这门亲,可不能富贵即相忘,别忘了提携下小弟啊。”
外面檐顶的田笑听到楼内两人的谈话,不由就留了心。他一向都离那富贵权势远远的,这时听了那两人的对话,不由感慨:那古杉声名虽盛,但一天到晚被这些小人算计着,想来也未必怎么开心。
正想着,他耳朵一竖,隐隐听见了什么。身子忽一缩,一隐就隐到檐底,连呼吸都小心起来。
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那走来的人行走呼吸间,让人一听就知是个断不可忽视的高手。过千庭——那来想来就是过千庭了,行走气息间真有千庭信步,瞬息而过的气度。
田笑由不得调息静气,免得被人发现。他拨开瓦缝偷窥,却见那钟楼上已走上来一个人。那人年纪好有三十余许,面色青白,衣着洁净,仿佛一个先生模样。
就见那典吏已施礼先叫了一声:“过先生。”
旁边那乡绅古老也忙不迭地施礼。
却听那过先生笑道:“这位就是古老?”
一双细目开合间,精明隐现。
他语气虽客气,但自有一种身居高位的人故意装出的亲和之感。田笑暗暗“呸”了声,可那典吏与乡绅却很吃这一套,面上都露出受宠若惊之色。
却见那过先生伸手往袖子里一摸,沉吟了下,摸出个柬封来。接着将它递与那乡绅道:“兄弟初来咸阳,却要烦古老代传个拜贴与古杉兄。说在下是闻名已久,甚渴一见。”
说着顿了一顿:“还有,就是这比武召亲之事,古老想来都知道了吧?”
那乡绅连忙点头,才要措辞作答,那过先生已道:“古老就跟古杉兄解释一下,这也是闻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