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人,曾不得四十!
魏晋名士的养生文化
在谈药、酒与名士风度的那一章里提到魏晋的养生文化,但没有多讲,其实这个问题很值得提出来单独谈一谈。
中国传统文化中比较有系统的养生理论首见于魏晋时期。有关养生的问题,虽然先秦已有零星论述,两汉也续有发挥,但真正成为关注的热点、形成讨论高潮是在魏晋。魏晋时士族兴起,养生文化在知识阶层开始流行,并借由知识阶层逐渐走向民间。所以魏晋时期在中国养生文化发展中是一个最重要的环节。
养生意识缘自对自我生命的珍惜,所以早期的养生文化只是局限在社会金字塔的顶端,如皇帝(故早期养生术著作都假托黄帝与素女、神仙的问答),因为社会财富贫乏、贵贱悬殊,只有顶端的人才有珍惜生命的需要与讲究养生的可能。到了魏晋时期就不同了,门阀士族在社会上取得了很高的地位,有了充足的财富,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对皇权的全面依赖,士族中的精英分子也开始意识到自己生命之可贵了。前面讲过一则故事,出自《世说新语·伤逝》:王长史病笃,寝卧灯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刘尹临殡,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恸绝。(濛别传曰:“濛以永和初卒,年三十九。沛国刘惔与濛至交,及卒,惔深悼之。虽友于之爱,不能过也。”)王濛临死的叹息和刘惔的悲痛,最能说明魏晋士族精英分子对生命的留恋和对自我的珍惜。而且,这种对一己生命的留恋与珍惜,在魏晋名士中并不只有一两例,而是一种普遍的情绪。正如王羲之在《兰亭序》中所表达的: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这种强烈的情感是摆脱了把自己定位于皇权的奴隶和工具—所谓“莫非王臣”—的心态,意识到我就是自己的主人的人才会有的。所以魏晋时代养生文化的发达是以士族社会为背景的,没有士族阶级的产生,就没有个体意识的觉醒,没有个体意识的充分觉醒,就没有养生文化的逐渐普及。
魏晋人珍惜生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社会的大动乱,而且还继续生活在这个动乱的余波中。这场大动乱就是汉末的农民大起义,以及由农民大起义所引发的军阀大混战,和随之而来的饥饿、瘟疫、死亡。在这场大动乱里,中国的人口几乎减少了80—90。据金兆丰《中国通史·食货》统计,汉恒帝永寿二年(156年)全国户数是1607万户,人口是5006万,到三国末年魏蜀吴合计只有户数149万户,人口剩下560万,几乎减少了90。曹操的诗里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蒿里行》)王粲诗也说:“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七哀诗》)这基本上是写实,并不夸张。这场大动乱极大地消耗了这个国家的元气和民族的精气,所以接下来的魏晋南北朝不仅政权更迭频繁,人的寿命似乎都普遍缩短,如果我们统计一下魏晋名人的寿命,就会发现那个时代享高寿者甚少,而短命的甚多。比如建安时代的三曹七子,除了曹操活到六十五岁,孔融活到五十五岁,其余曹丕(187—226年)、曹植(192—232年)、王粲(177—217年)、刘桢(?—217年)、徐幹(171—218年)、阮瑀(约165—212年)、陈琳(?—217年)、应玚等人都只活到四十来岁。魏时的荀粲(约209—约237年)、王弼(226-249年)只活了二十几岁,嵇康只活了三十九岁,其余如何晏(?—249年)、夏侯玄(209—254年)、钟会(225—264年)也不过四十来岁。西晋的“二陆”:陆机(261—303年)、陆云(262—303年);“两潘”:潘岳(247—300年),潘尼(约250—约311年);“一左”即左思(约250—约305年),也都只活了四五十岁。这些人或死于疾疫,或死于政争,善终的很少。魏晋士族虽然生活都相当优裕,却无法避免早死,因此如何延长宝贵的生命,享受更多的荣华富贵,就成了他们心中的渴望与理想。这种心态造就了养生文化的肥沃土壤。
在魏晋养生文化中,嵇康是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他的《养生论》是中国古代第一篇系统讨论养生的理论和方法的重要文章。嵇康写了《养生论》以后,他的好友向秀写了一篇反驳他观点的文章《难养生论》,于是嵇康又写了一篇《答难养生论》,更详细地进一步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养生论》和《答难养生论》合在一起看,才能更系统地看出嵇康关于养生的理论。这两篇文章在古文中算是很长的,这里只扼要地介绍嵇康的主要观点。
首先,谈养生得解决一个前提性的问题,即生到底可不可以养,或者说生命的长短究竟是一个定数还是一个变数。儒家有一个观点,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句话常常被一些人做庸俗的解释,结果就变成阎王掌握人的生死簿,生死簿上记载着人的寿命,都是早就定好的,多活一刻少活一刻都不可能。如果按照这个观点就不必谈养生了,养与不养都一样。道教则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