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和海瑞的为官理念不一样,尽管他们一样在避免贪官污吏、一样厌恶土地兼并,但在根本上,他们的理念差距太大。
海瑞是教科书式的官吏,在严格恪守传统道德之外,他还拥有高超的施政手段、无与伦比的变通与嫉恶如仇的勇气,但他不能当首辅、当宰相,他是第一流的官员,却没有协调、统领百官的能力。
张居正呢,才华不必多说,整个大明朝能超过他的人没几个,不重私德,甚至在他的位置上私德都是为政治服务的。
他的为官之道与私德无关,更像是外面饿殍遍野,你做官的就算整天喝清水吃烂菜,也不是一个好官;治下百姓富裕家有余粮,你做官的就算成日大鱼大肉听歌赏曲儿依然是个好官。
但从陈沐自己来说,他觉得两种人都不坏,尤其具体这两个人,他俩都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过区别在于前者活着时常受罪,死了才会为人称颂;后者活着为人称颂,死了才开始受罪。
邹元标兴冲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个明朝进士已经习惯东洋军府亚洲经略对他相对轻松的态度,骂一万遍也不真生气,礼节上更为随意,人还没进屋子声音便已经来了。
“大帅,小县已筹粮草六万石,只要再从西夷那讹上十二,不,十万石就能撑过这次……”
陈沐眯起眼来看着邹元标,这个家伙最近越来越飘了,你看他用的词儿?讹?
什么叫讹?
朝廷的事能叫讹?要不是海瑞在这儿,陈沐就得让他的亲兵打听打听最近常胜知县都跟谁混在一起了。
邹元标年轻的脸上带着无与伦比的喜意,推门进来见还有客人声音才戛然而止,看到客人一身绯袍也没太大惊讶,笑眯眯地行个礼,言语轻松得很:“学生邹元标,常胜知县,见过大人。”
海瑞拱手:“海刚峰,有礼了。”
陈沐亲眼所见,邹元标的脸在那一刻闪过一万种神情。
放到一半的官帽重新扣回渐显秃态的脑壳上,张扬的小手儿慢慢缩回袖子里、微微探着的肩膀缓缓板正、迈出官袍下摆的皂靴一寸一寸地回收,直至整个人看上去变得端庄、得体。
人的名树的影,邹元标一下就老实了。
“学生不知海公当面……”
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沐抬手止住,指着一旁椅子道:“老实坐好——海公,我还有几天时间?”
海瑞并未责怪活泼的邹元标,也没直接回答陈沐的问题,反而问道:“方才老夫听起来,陈帅是打算向西夷购置粮草?”
二期运来军兵都还在金城,海瑞是自己先过来了,陈沐现在对金城的事极为上心,尤其在知道海上发生情况的来龙去脉之后,他更担心那些百姓聚在金城或将来聚集于常胜会出什么问题。
“是,县中所具粮草不足,不单单用以供给百姓,我本部旗军的粮草亦有不足,西人占有大片土地,他们的粮食一定有所富余,买来正好渡过此次困局。”
陈沐说着缓缓摇头,苦笑道:“只怕西人存粮亦不太多,若不能足我百姓之需——此次朝廷发四省游民,着实令陈某有些,有些措手不及。”
谁能想到呢?原本等着七八千小一万人的北洋二期旗军,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来了,结果乌泱泱要来十万人,这谁受得了。
“陈帅如此忧虑,老夫可为军府分忧。”
“贸然涌入百姓三万户定会稍有混乱。金城吴知县已与老夫商议,留百姓六千户入籍;另发百姓三千户各依口数给米粮一石,命其随麻帅向东开拓三乡,另有五百炉户,被吴知县安置在金城探出的矿上。”
陈沐眼中的大问题,在海瑞眼中只是小问题,转眼便将近一万户百姓安置于金城。
“即便如此,数日之后仍有两万余户百姓陆续抵达常胜县,届时便需劳烦邹知县,准备米粮六万石备下,三万石发于百姓、三万石留于县府。”
“另外此地炎热,还需陈帅调动军粮中的咸酱饼子,以防百姓中暑。”
“粮市、存粮、市价平,百姓吃用无虞,所需虑者不过涌入众人酿成混乱。”海瑞道:“北洋军兵甚多,陈帅应可弹压。”
其实从海瑞说出金城分担走九千五百户的百姓后,陈沐心里的重担突然一下就轻松了。
他一直没有把金城放在应对举措之内,因为吴中行发来的信清楚地表达出他被明朝移民的巨大数量吓傻了。
三万户百姓的涌入对毫无准备的常胜县确实是个大麻烦,但如果这个数字变成两万户,那就只是一个小麻烦了,若能削减到一万户,那不但没有麻烦,反而能给县中提供很大帮助呢。
“两万户,不会有什么混乱。”陈沐几乎武断地摇头,道:“这几日我与幕僚做出一份安置百姓的应急计划,只要能保住百姓口腹之欲,让常胜县不饿死人——这的肥沃土地足够养活所有人。”
陈沐主座后面悬着一幅硕大的挂式舆图,绘着迄今所知的整个亚洲地图,说着他拿起靠在凳子腿边的竹鞭指着地图上的小点儿道:“海公新来,怕是不知大明朝在亚洲取得多少土地,这是常胜。”
“沿着海岸去北五千里为界县,界县沿海岸去北一千七百里为金城,金城向西北沿着海岸六千里为麻家港,这些土地向东走,把这幅图从中间劈开,都是大明的。”
这片土地单论面积,已经不比大明本土小多少。
多养活十万人?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