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小老头儿死了!
一连几天,农科所里没人给打开水了,人们这才发觉好像许久没有见着小老头儿了,那些有着“志气”的和没“志气”的人都不得不亲自动手。从相互不满的抱怨中他们得知小老头儿忽然失踪了,然而,除了他那双大呼小叫地满世界寻找爸爸的儿女之外,谁也没有放在心上,更不觉得此事与自己有关。只有那些揪住了小老头儿的“尾巴”不肯撒手的“正人君子”们像失去了猎物的狼群一般垂头丧气,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光。现在,他们只能在打开水的时候十分不满地嘟囔几声。
当小老头儿的死迅传来时,人们开始还不信:“自杀!谁?小老头儿?笑话,有没有搞错,就他,有那个胆吗?”消息证实后,又有人说:“也好,省着让大家戳脊梁骨,活受罪!”
于是,人们不论是何种心理,不论是曾经议论过小老头儿的还是躲着小老头儿的,不论是有“志气”的还是没“志气”的,都想看一看,亲眼目睹他们最瞧不起的人死后会是什么样子。于是,李所长调来几辆大轿车和一辆大卡车,拉着死者的亲属以及一口红漆棺材和农科所全体职工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据说小老头儿死在离他曾经工作过的那个试验站不远的一片树林中。是夜,小老头儿一手养大的试验站的大黄狗忽然烦躁不安,吠叫不止。天蒙蒙亮,守站的老汉——也就是小老头儿的接班人带着大黄狗寻到离小老头儿妻子坟墓不远的一片树林中,但见大黄狗围着一棵老榆树团团转圈,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老汉这才发现了小老头儿,赶紧向所里作了汇报。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遗体告别仪式!
没有组织,没有秩序,人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团团围在老榆树下仰望着小老头儿。
他静静地吊在这棵大树上,头歪向一边,那只受伤的胳膊搭在身边的一个横叉上,按理说他只要稍一用力便可逃生,但他没有,看不出他有丝毫逃生的yu望;他的神情是安祥的,那对曾经清澈似水的双眼依然睁着,依然是那般憨实地俯视着众人,只是没有了先前那种自卑的成份,倒是众人——这些平时使他不敢正视的人们,在这无愧的眼神中感到了有愧;他那厚厚的嘴唇微微张着,好像依然在诉说着什么,只是少了那种憨声憨气的笨拙的声音,可众人觉得那声音隐约就在耳畔,愈发变得清晰了;还有那套西服,他现在穿着使人感到格外精神,可能是由于只有在现在,他才在城里人面前终于挺起了胸膛,只是那条曾给他带来荣誉的红领带,已成了送他“回老家”的工具;那双磨破了的布鞋和裤脚上的泥土,表明了他曾经走过了许多泥泞坎坷的路,还表明了他依然是个乡下人!过去的小老头儿在城里人面前总是显得那么卑微,而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城里人,并且是那样的坦然,那么不卑不亢……
这些从前自认为比小老头儿高大得多、干净得多的人们,在仰视了他的遗容之后,忽然又觉得自己渺小了许多,龌龊了许多。于是乎,便异口同声地纷纷颂扬起小老头儿、悲天悯人地怜爱起他的子女来:
李所长率先娓娓动听地讲起了了那个先前被“遗忘”了的动人的公文包的故事,讲了小老头儿如何主动交给自己,自己又如何表扬了他、接济了他……当然,照片和包里其它不可告人的秘密又不可避免地被遗忘了,永远的遗忘了!现在,李所长终于去掉了一块心病,无论小老头儿识字也好不识字也好,知道了也罢不知道也罢,他都没有后顾之忧了,可以大言不惭地回忆小老头儿对自己的信任和忠诚,说说应该说的和应该让人们知道的……
老张也在一往情深得缅怀着小老头儿对自己的恩德,说他如何经常帮着照看自己的女儿,如何在某一天给玲玲买了烤红薯吃,而他自个儿的孩子却在啃咸菜——当然,从那以后,老张就告诫女儿不准再吃小老头儿的东西,不只是因为过意不去,而主要是嫌不干净……当然,这些老张是不会讲的……
那位曾不惜余力摇唇鼓舌的“待国夫人”,此时此刻也悲天悯人地惦记起小老头儿那双哭得死去活来的儿女们,张罗着要向领导建议由国家扶养他们成人。末了,还撒下了几滴极其“珍贵”的泪珠……
这些在小老头儿生前不肯原谅他的“过失”的人们,在他死后却是宽容的,大度的。他们都在十分自觉地不再提及小老头儿那段不太“光彩”的历史,好像不曾有过一般。那些在人生前千方百计“挖掘”人家隐私的人,在人死后却尽量为其掩盖着某种“不光彩”的行为,非但如此,还苦心积虑地为死者罩上一个金光闪闪的光圈。这也许是对死者的一种告慰吧!
他们毕竟是有良心的。这些在小老头儿声嘶力竭地申诉中无动于衷,耳闻目睹其哀肠寸断的下跪和摧人肺腑的嚎啕而处之泰然的人们,此时此刻都发出了幽幽的啜泣声。多么善良的人们啊!
如果小老头儿生前能够听到一句——哪怕是一句人们现在所讲的话他可能也不致于去死,他是多么留恋自己的家乡,多么想把自己的儿女扶养成人,多么渴望能做一个平平常常的城里人啊!可现在不行了,人们成百上千的赞美之词他一句也没有听到,也不可能听到!此刻他死难瞑目地躺在了坟茔里,坟前的墓碑镌刻上了“前市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