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有一座城,消失于战火中。
那儿,是我的家乡。
奶奶坐在门槛前,看碧色天空里的那一弯孤零零的月亮。
她说,她在望千里之外万里之外的故乡。我没有搭话,只怔怔的看擦着屋子斜角飞过的绿色萤火虫。萤火虫不很亮,光芒也是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但我却总以为——萤火虫,是坠落凡尘而不幸死掉的星星。
奶奶总是提淮安,提起她的家乡。当然,她的家乡也就是她口里面的淮安。
她说,淮安有一座庙,庙里塑了一对姐妹,金灿灿的,夜晚都在光。
她说,淮安有一种西瓜,是成串结的,挂树上,拳头大小,连皮都是沙甜沙甜的。
她说,淮安的姑娘,若是想和哪个小伙子好了,就把自己的头绞下来一缕,用红丝线绑上,交给人家。若人家收了,两个人就可以在一起了……
“不摆酒么?”每次奶奶重复唠叨到淮安的婚娶,我都会睁大好奇的眼睛打断她。
“不摆酒。”奶奶拢了拢耳边掉落的碎,十分认真的回答。
“那怎么能算结婚呢?”我惊奇的反驳道。
“怎么不算?”奶奶瞪我一眼,把细细的丝线放入口中咬断。断裂的丝线那端,是我爷爷快要露腚的裤子。现在,她把它缝好了。细密的针线像是蜿蜒的蜈蚣,很难看。
完成缝补任务的奶奶很高兴,开始哼起了歌。没有歌词,只是柔婉的调调。她的嗓子有些沙哑,在夜色下听起来却独有一种美感。
见奶奶不再打算搭理我,我也只好强行压下心头的疑惑。不摆酒怎么能算结婚呢?
村里头结婚我是见过的。新郎穿红,新娘也穿红。新娘子由人背着来,大大的髻上插着一串串塑料的红花。红花很小,是红布剪的,四瓣或者五瓣,花瓣中心穿一棵小小的不透明的白珠子。
妈妈说那叫珍珠,很贵,并不准我把脏手伸向如盛开的花瓣一样漂亮娇嫩的新娘子。 所以,我童年一直就有一个梦想,当一回新娘子,插一回带珍珠的串儿花,再摆个流水宴,不停地吃好吃的。
流水宴在我们那儿叫摆酒。摆酒摆酒,就是摆宴席喝酒。新娘子刚到新郎家的前三天是要摆酒的。村里头最能干的几个女人会被请去帮忙,做花样儿的馒头,炸鱼炸肉,杀鸡蒸碗儿,忙的脚不沾地。新郎家的亲戚会被请来,同住一村儿的也会来道贺,就连新娘的七大姑八大姨也会来凑个喜气儿。
这时候,厨房里几个女人的能干就体现出来。她们不停的翻炒、添火、配菜。不多时,一个接一个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菜被端出去。顾不得擦擦汗水,休息一会儿,她们又准备着下一轮要用的菜和佐料。提香去腥的蒜末缺了,再剁一些;酱油用完了,打自家的小孩子回自家拿一些~
通常的宴席会有冷菜、热菜、蒸碗儿。冷菜,包括六个零嘴儿,三个正式菜。六个零嘴儿是一盘炒瓜子儿果、一盘饼干,一盘糖浆爆米花,一盘炸叶片子。三个正式菜是凉拌黄瓜、熏的香肠片以及腌好切成四瓣儿的鸡蛋。热菜是三素六荤,这个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可以随能干的厨房女人挥。我最盼望的是最后上来的六个蒸碗儿。蒸碗儿通常是把配好的食物放在碗里,送入蒸笼里蒸好,然后倒扣在瓷盘子里。我最喜欢的是排骨蒸碗儿。
所谓的排骨蒸碗儿,就是把排骨裹上面粉,放在滚刀切好的土豆块上面,然后放进蒸笼里蒸熟后取出。当然,这是我猜测的做法,因为,我没有真正看见过这一场景。家里过年节的时候也做,但我已经早和哥哥姐姐们跑远疯玩了。
每当排骨蒸碗儿上来的时候,我总是要瞅准时机,搛下肉最大的那一块儿。
想至此,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家里平日里是见不着多少荤腥的,除了大节和婚丧。
我搬着凳儿,坐在门前的空地上呆。月光撒下来,映在院子里的枸叶树上,在地上投下了夸张的影子。
“妈,小草,吃饭啦~”妈妈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黑色的大锅铲,呼唤我们。
在飘着饭香和草灰香的烟气里,夜忽然温柔。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小姐姐也过来了。小姐姐是大伯的小女儿,比我大两岁。她家和我家挨着,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儿。平日里我们关系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一个人似的,坏的时候就打架,但从不吵嘴。说是打架,就是你打我一下,我再还你一下,你如果再打,我就再还一下。通常,打一次架,绵绵不绝,要持续很长时间。通常两个人都争着说自己被对方多打了好几下。如果该时候没有一个大人出现并从中斡旋,恐怕这笔账从天黑扯到天亮也扯不清。打完架,我们也不红脸,过一会儿就嘻嘻哈哈两个人像一个人一般好了。
吃完饭,大人们在一起聊天,奶奶会纳一会儿鞋。但瞌睡虫却像牛皮糖一样粘住了我的眼皮。看见我哈欠连天,妈妈便给我倒水洗脸洗脚,让我们快点去睡。但洗完以后趴在床上,我们却清醒了,玩闹了好一阵子,才钻进了绣着长尾巴鸟的被窝。
床窄,被子也不大。两个孩子睡一边又闹腾的厉害。奶奶便让姐姐去另外一边睡。但是小姐姐不干,她也想和奶奶一起睡。我们争着和奶奶睡一头。但奶奶偏疼我,让小姐姐睡另外一边儿,小姐姐气哭了,晚上在我睡着的时候,用脚丫子夹我,疼的我在梦里呜咽。
第二天我一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