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景阳门高十余丈,其下甚阔,门柱上刻着的却不是常见的云盘龙之类,倒是面目狰狞的夜叉鬼神,白日中亦是有些骇人,到了晚间,清幽月光映照之下,更是令睹者失魂。此门是城东方向唯一敕造神门,而且当年修这一座,为的也就是其后数百年间唯一不变的作用,杀人。
由景阳门往西头去,过朱雀大道不足百米,便是京师中赫赫有名的国史馆。几百年间,中土王朝的大臣们若是有何错失,殿上应答又难合君意,便会被押下那数百米的御阶,出内城,由朱雀大道而南,由路口而分,若圣眷仍存,便会押往国史馆,余生中做个不上名册的编修。若圣意难返,便只有送往景阳门,往来生去了。是以京城中有一说:“朱雀之下,右为生路,左为死关。”
上个月方由巡察司佥事升为按察院主薄的刘名,此时便是站在死关,景阳门之下看着国史馆的方向。他无从知晓,城北的按察院内,自己的顶头上司,被称作天下奸滑无三的两位堂官大人,已准备将他推上朝廷里见不得人的那一面。他只是觉得初春三月,京师中无数宅子里的桃花正在偷偷地绽放,自己却在闹市之中监斩,实在是有些不大合调。
监斩台上他官职最高,属下看着大人居然有雅兴在红台上看风景,虽觉诧异,却也无人敢催。好在此时阳光正在中天,碧天万里无云,过不多时,刘名便觉着强光有些刺眼了,便摸摸身上还算平整的青布官服,转头低声道:“今天台下怎么这么多人?”
一官员俯身笑道:“大人不必多虑,只是连着几月,处决人犯都在僻静处办了,免得有骇视听,只是今天这人有些身份,宫里说了要明正典刑,示民以正,这才到了景阳门。百姓已经好久没瞧过这种热闹,自然都凑了过来。”
红台上马上忙碌起来,一连串奉行了几百年的套数过后,执刀人自台边倒了碗烈酒,走到台中央被捆绑在地的犯人跟前,将塞在嘴中的烂布团取出。下面看热闹的人群也发出轰地一声。
刘名在一旁看着微微皱眉。这刑前一碗酒素有定规,应在行刑前半刻给犯人饮下,此时已要落刀了,给挨刀之人饮下,酒意未上,头已落地,那痛楚又哪里减得了半分。不由暗自忖道,刑部的人这几年做事愈发散漫了……
却不料台正中的囚徒被取出口中布团后,却未如以往的死犯那般抢着一口饮尽,贪这人生间最后一点生趣,反而奋力挣扎,想站起身来。身旁的衙役拿着刀把木棍使劲敲打着那人的后背,那人却势若疯虎,半点不肯屈膝。红台四周围着的人群一见有热闹可见,更加地鼓噪起来。
刘名任监斩之职已有数月了,从最初的一丝畏惧,或是隐隐一种兴奋早已变得麻木,临死之人的种种情态也都一一看在眼里,此时见这死囚如此,不由一笑摇头,暗自叹道,似这般,待会儿挨刀之时只怕更无痛快可言了。
却不料那人直起身后,反而静了下来,身旁诸人见着这变化倒是一时无措,呆在四周。只见那人长发已污,结成一些乱团吊在面前,面上也是肮脏不堪,但那双眼之中却透着份说不出的怨恨,直如那坟莹鬼火,绿幽幽地好不吓人。只见他张开嘴,干枯的裂成块状的嘴唇一张一合。刘名侧耳一听,竟是轻轻说了个:“冤……”
这时台下上来一个中年汉子,刘名瞧见他来了,暗自忖道,终究还是来了。待瞧见那汉子手中所执,竟是一根粗铁棒,不由一笑,心道哪用得着这大阵仗。挥了挥手,示意稍安毋燥。
接着身形一转,来到那死囚面前,柔声道:“你有何冤?”
那人方才一直俯身在地,此时见得面前一个年青人正温和地问着自己,待看清那年青人身上的衣服,才悟道原来这便是今日的监斩官。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说话了,虽明知自己奇冤无比,但这千头万绪在这断首台上又岂是一时能说清的了?
刘名瞧这死囚眼神迷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知这人所犯之案定有冤情。便走到案台前,翻开卷宗一开。他却只看得一眼,便马上掩了卷。走回那人身前,低声道:“事涉通敌,又有何冤?”
那人颤声道:“大人,非小将抗敌不力,实在是那疯三少……”眼看有半点生机,哪敢拖延,半点没有方才绝命神态。刘名挥手止住,寒声道:“即便如此,你又怎能向那东都城外的草埠湖借兵?难道不知那是北丹人放在我朝之外的钉子。”底下围观诸人闻言方知,这台上待刑之人居然是个将军,睹奇之情又增了三分,待听见和那恶名满天下的反贼红石疯三少扯上关系,更是拥挤起来。最后听见监斩官说这将领竟和中土死敌北丹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不由高声叫骂起来,几个老妇更是一脸凌厉直欲择人而噬的神情。
那待死的将领闻得刘名如此说话,不由一愣,半晌后忽地迸出一阵狂笑。众人正感诧异,却听“啪”地一声轻响,紧紧捆住他双臂的皮包铁竟被内力生生扯断。刘名一时措手不及,竟没来得去退开,被他挟在臂弯之中,动弹不得,倒成了人质。台下围观诸人不由大哗,但有些眼尖的,却看的清楚,那监斩官大人脸上兀自笑着,看不出半丝地惊惶。只是却没人瞧见,刘名露在袖外的那只手,悄悄地翘起了尾指。
喧哗声中,众人只闻得那将领狂笑道:“老子就算死,也要拖你们一个按察院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