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客人的头低着,看不清面目,但从身架上看,大概有五十多岁的样子。周水假作无聊状,搭了个话头:“大叔,一个人喝呐?”
那人把头抬起来。果然是个中年人,这人方面大耳,一脸的忠厚相。他四周寻摸了一眼,看这屋里再没别的客人了。便一笑,道:“出门在外,也没个亲故,不一个人喝咋整?听口音小伙子也不是本地人吧?”
周水借着引子把座位挪到这客人的桌前,扭头又招呼吉老板:“老吉,先把凉菜和酒端上来。”扭头又和这客人说:“可不嘛,住家在河北。您老哪的人呐?”
这客人倒也健谈:“要说老家嘛,得说是北直隶永平府,不过,这些年出外讨生计,许多年没回家了,诶,田园将芜喽。”
北直隶永平府?这是古时候地名的称谓啊。北直隶是河北省,这周水知道。永平府在哪儿,周水不知道。现在谁还这么报地名啊?这人,有点怪。
这时候,吉老板把凉菜、酒和一付碗筷拿上来。周水先给这客人满上,又给自己杯里倒上半杯。
客人先是推辞:“这……不好意思啊。”
周水一笑:“能和您老一起喝杯酒也是个缘份,也不是啥金贵东西,您别客气。再说了,咱爷俩还算是老乡呐。来,您尝尝这菜。”
客人也倒达观,端杯喝酒,拿筷子吃菜,边吃边和周水聊天:“小伙子贵姓啊?”
“小姓周,周而复始的周。请教您老台甫?”
周水故意不说贵姓,而说台甫,是有他自己的想法——这人看似一身农民打扮,但言谈举止有理有节,似乎读过书,也见过世面。若他不知道台甫是啥意思,那这人也没啥学问,这顿酒也便仅是一场偶遇,再没有其他画外音。如果他清楚台甫指的是啥,那这人便有些意思了,反正不会只是个农民那么简单。
果然,这客人说:“我姓皮,皮日休的皮,单名一个申字,号叫仰之。”
这又让周水有些诧异,姓、名倒也无没什么,诧异是诧异在了这个号仰之上,一个农民打扮的中年人,还有号?若是八九十岁的老者,有号倒有可能,像这位皮申这个年龄段,有大号的人实在不多。还皮曰休的皮,这皮曰休是晚唐诗人,虽说名气不小,但远没到家喻户晓的地步。这人信口拈来,颇让周水有些吃惊。
周水倒不好意思了,按老礼说,问一个父辈的人,问姓还行,问名字多少有些不礼貌。周水又给皮申满上酒:“老人家,小可冒昧了。敢问您老做什么生意啊?”
皮申喝了一口,说:“不做生意,我在官家谋个差使,也谈不上是官,就是跑个腿,传个话,办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己。”
这时吉老板把热菜炒出来,一盘过油肉,一盘熘木须。吉老板把菜放桌上,人却没走,大马金刀地坐下,然后拿出一个酒杯来,给自己也满上。说:“我刚把幌子下了,没事儿了,陪二位喝点。”他倒不拿自己当外人,也不问问客人乐不乐意。
周水一皱眉,他倒不是讨厌吉老板,而是怕这吉老板打岔。此时出现皮申这样一个人,对周水而言是个意外,他隐约觉得,这个皮申不会只是表面看到的这样简单。仅管这只是周水下意识的想法,但前头那些事儿一出一出的发生了,毫无征兆。他怕的是这个皮申也是个问题,所以当务之急,是搞清这个人的来路。周水的紧张也不是无厘头的,城隍爷,老莫头,还有周姑娘,这些人物哪个不是莫名其妙的出现?还算好,这三位都是正面角色,周水是怕这个皮申是个反角。
吉老板没听见周水和皮申前头的对话。他喝了口酒,话就来了:“老头儿,我猜你是个手艺人吧?看你这妆束,一准是个木匠。”
皮申哑然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吉老板:“咋看出来的?”
“靠,这瞒不了我。村西头赵木匠就爱穿这种老式的装裹。”
周水有些哭笑不得——这是一码事吗?
皮申居然没反驳,说:“正经营生是在官府里打个杂,跑东去西的,干些小事儿。若说手艺也有点,也谈不上啥大手艺,长手的都能干,也就赚壶酒钱。”
吉老板属于那种没话找话型的人,何况有了话题,紧着又问:“啥手艺?说道说道。有事儿求到你也说不定呢。”
皮申看着吉老板,似笑非笑,说:“醮殃。嘿嘿,怕你一时半会儿求不到我这儿。”
醮殃?周水几乎惊住了。这醮殃是殓工的活计——人都有好生恶死之心,这是个常理,所以人若初死,必定有怨气,怒气,阴郁之气结于胸腹之间,此气郁结过多会影响死者重新投胎。殓工必须活动死者的胸腹肢体,让殃气从死者口中或gāng_mén中排放出去。这殃气乃是极其晦涩的气息,据说若是扑在人身上,轻则生病,重则命途背转,让人一辈子走晦运。民间都是极下贱之人,或因衣食无着,或己然晦运缠身,无奈之下才干这种活计。
可这位皮申虽说有些落魄之相,但气质上还不错,且颇有些学问,咋会干这个?
吉老板也吓住了,似乎怕皮申的霉气扑他身上,便逃也似的走了。
皮申倒是一脸的无所谓,问周水:“怕了吧,小伙子,跟我这醮殃的人打连连,倒霉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周水连真鬼都接触过,哪还怕个醮殃的。再者说,人的命途都是前生修的,一口殃气扑人身上,就能改换因果,好运退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