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早至晚都在召见大臣, 从宰相狄仁杰、崔秀等,到拾遗邱柒、陈子昂之流, 一日之中, 少说也见了有三二十人, 婉儿待陈子昂出去以后特地遣人问了一声,确定再无候见的臣子方小心地挨近正殿, 到门口时探了身,皇帝在内看见,颇带疲惫地唤了句“阿婉”,婉儿便躬身进去,见皇帝面上难以掩饰的疲倦之色,默不作声地走到她身后,刚将手搭在她肩上, 皇帝却伸手握住她的手不让动:“陪我走走。”
婉儿轻轻应了一声,扶着皇帝起来——因坐得久了,此举颇费了些工夫——随她步入曲廊, 静静地走了一刻。菊花已全开了,贞观殿这里种的不知是什么品种, 花瓣全是金灿灿的条卷,花朵既大,种得又密, 一眼看去,入目只有金色与绿色。
皇帝走到一半时立住,对着菊花看了半晌, 婉儿还当她在思虑什么军国大事,屏息凝神地陪她立了许久,却听她笑道:“这花太富贵,不配你。”
婉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人之谓菊,不是言此花肃杀寒凛,便是以比淡泊隐逸,如陶渊明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云‘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说此花富贵,倒还是头一次听见。”
皇帝斜看着她笑:“那是你不懂——汉武作《秋风辞》曰:兰有秀兮菊有芳。此花既入帝王之眼,岂非富贵?”
婉儿一怔,轻轻笑道:“若这样比,那此花倒是与妾相配才是,怎么倒是不配了?”
皇帝笑而不答,携婉儿又走了一阵,忽地问她:“綦连耀谋反之事,都中传得沸沸扬扬,你可曾听说?”
婉儿道:“早上阿青回报时听见了。”
皇帝笑道:“忘了早上你在——你以为如何?”
婉儿道:“谋反大案,非同小可,当令可靠之人详推。”
皇帝摇头:“不是这个,是说流言之事。”
婉儿看了皇帝一眼:“都中一向流言繁多,谋反又是大事,惹人议论,也不足为奇。”
皇帝微蹙了眉,看向远方:“懿宗说他得了消息便径直上报,未曾告诉旁人。”
婉儿轻笑道:“魏王、梁王之于河间王,却非是旁人。”
皇帝扭头看她:“你以为是他们泄露的?”
婉儿垂下头,轻理裙上丝绦:“妾以为,他们绝不愿泄露此事。”抬眼见皇帝紧蹙眉头,淡笑着伸出手,抚平她眉间褶皱:“但此事非同一般,首告之人要登河间王之门,便要费一番周折,河间王接了报,自然也不敢随意禀报,一定先行查证,推知确有其事,才敢报到陛下这里,这其间多少人经手,事不机密,令其他人看出端倪,也有可能——不然就是魏王、梁王处有泄露,或是自宫中出去,但魏王、梁王办事周密,宫中都是陛下信重之人,流言又起自民间…”皇帝眉间的褶皱越抚越深,眼见是抚不平了,婉儿便转而替她打理外袍——坐了一日,袍服已皱起来,扯了好久也不直。
皇帝在婉儿理衣裳时反倒舒了眉,张开两袖,示意她将两侧也理一理,一面轻哼了一声,嘟嘟囔囔地道:“不堪大用的蠢材。”
婉儿假意听不懂,抬眼将皇帝一望,皇帝便将她手一拍,笑道:“不是说你。”
婉儿浅笑着低头,将两侧理好,又绕到背后,替皇帝理了后面:“河间王也是想为陛下分忧,所以才热心时政,不然如安平王那般出世隐居,或如千乘王那般谨守家私过小日子,岂不都比现在来得松快?”
皇帝嗤笑道:“他岂是淡泊名利、谨守本分之辈?犹记得有一回内宴,饮馔正欢,他忽地起身,大叫说‘臣急告君,子急告父’,还当他有什么大事,急叫到跟前一问,结果是想起来封户由诸家自征改为州县征送,觉得有所损折,要向朕鸣不平!”
那一次婉儿亦在场中,闻言不觉莞尔,皇帝听见她笑,回头一看,也笑起来:“原以为他虽愚蠢,办些细小事总是大差不差,却不想连保守机密都做不到,偏还喜欢四处打探…”说到“打探”,便敛了笑,问高延福:“上回监门卫泄露太平的行踪,此事交谁去办了?”
高延福颤巍巍答道:“已敕监门卫衙署清查,这几日还未有回报。”
皇帝颇有些不悦:“不经台省,是给他们留体面,不是叫他们懈怠王事——再叫人催一遍,本月之内,必要查清是谁泄露了禁中行止。”
高延福答应一句,就走出几步,命内侍出去传话,皇帝见他步履蹒跚,不觉一叹,向婉儿道:“阿高自十余岁便跟着我,而今也已五十有余了。”
婉儿笑道:“原来高翁才五十有余,我们私下里说着,总以为他已七八十岁了。”看皇帝不明白,解释道:“当年妾才选入紫宸殿时,内外都唤他‘高翁’,妾见他弯腰弓背的模样,总以为他那时便已六七十岁了,近来还想,高翁已是这样年纪,办事倒丝毫不见迟缓,原来当年却只有三十多——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年轻时与年老时一模一样,不显得老。”
皇帝笑谑道:“你只管背后笑他,也不怕他听见了恼你。”
婉儿笑着眨眨眼:“这话只有七娘与我知道,七娘不告诉他,我也不告诉他,他怎么知道?”
皇帝一怔,也眨眨眼道:“七娘说,要她不说可以,须得好生贿赂贿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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