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
我的老师,现在成为我的母亲。她的名字很有意思,叫郝欢乐。然而她总是不欢乐。她是我的养母,我的阿娘不要我了,我的亲戚不要我了,他们都说我是女娃子,赔钱货,要我辍学了嫁给岭村的傻子。我不知道嫁人意味着什么,可我知道隔壁村的傻子是位四十岁的叔叔。我在周记里记下了这件事。
那晚,下了好大的雨,电闪雷鸣,照得窗外的树影像怪物一样。我正在灯泡下缝补被同学扯破的裤腿,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急促的砸门声。然后是二叔和婶子的抱怨,我悄悄的跑出去,看到郝老师打着伞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她应该是走急了,腿上都是新鲜的泥点,连衣服下摆也湿漉漉的一片。凌乱的长发被雨水打湿,沾在脸上一绺绺的。闪电下映照得她的脸苍白得跟纸一样,可那一瞬间我却觉得她好美,像天上的仙子一样。尽管她没像在课堂上那样柔和的笑,甚至脸色还很吓人,出现在那里却让我莫名的安心。她一直在和二叔理论,争执的内容全是我,我听不懂说的大道理,只知道她是在为我好。她挽起袖子,扯着嗓子,像村里的女人一样大声争吵,全然不是课堂上温和儒雅的性子,却意外地让更想亲近。第一次,在阿爹走后,有人愿意为我出头。
他们的争执越来越激烈,二叔竟然冲郝老师扬起了拳头,嘴里的话也粗鄙难堪,可瘦小的郝老师却一点也不害怕,目光仿佛凝成了千年的冰,只定定看着,就让二叔惶恐的退后几步。最后连村支书都赶来了,郝老师和二叔婶子签了一份协议。然后,她敲开了我的门,笑容温暖,“跟我回家。”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雨夜里,她的目光比星光还要美丽。
尽管我后来发现,这个看起来十分靠谱的郝老师其实很多时候并不靠谱。光那夜她牵着我回去的路上,就连摔了三次跤。她总是在倒下去的一瞬间,把我紧紧的护在怀里,总是第一时间拉我起来仔细查看,总是一个劲的道歉,毛毛躁躁的,但她的怀抱真的很暖和,我甚至偷偷的在心里期盼下一次的摔倒。可看她疼得龇牙咧嘴的,又不忍心了。“郝老师,你之前一路过来时是不是已经摔过了?”我有些担心,她站在门口的时候,伞面被风刮得往上翻,走得应该比现在更快吧。她牵着我的手一紧,脸上堆出一个尴尬的笑,“还好,不疼,老师不怕疼。”真的不疼吗?我分明看到她黑沉沉的眸子里,蓄满了我读不懂的忧伤。阿爹曾说过,有人的疼在身上,有人的疼在心底。我想,郝老师大概是后者吧。好想问她,她眼底的疼痛是为了什么?
但始终是问不出口的。更多的时候,我只能默默的看着她。她是需要人盯着的。她的纽扣缝得歪歪扭扭,摸个鸡蛋都会被母鸡猛啄手背,一锅饭可以煮出生饭,熟饭和糊饭,杀个鱼更是……我只看过一次,那血腥的场面就足够成为半生阴影了。所以,我果断的让它成为了最后一次。并且以后能自己动手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再听她啰嗦,家务活什么的,从三岁就开始操持的我远比笨手笨脚的她要干脆利落得多。她似乎总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每次都在我耳边碎碎念,“你还小,应该享受童年的快乐和轻松,我领养你可不是为了雇个童工,你只要快快乐乐的就好。不要像她那样……”每次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就弱下去,连着眼里的微光也渐渐的暗淡下来。我不知道她口中的她是谁,可那个人确实生活在我们日常的每一天里,活在她眼角眉梢的愁绪中。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知道郝老师会每天盯着手机的屏幕看,用双手紧紧的捂着,就像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每到那时,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总会燃起热切的光芒,虔诚如朝拜的僧侣,恋慕如千世的情人,最终凝为眼角的泪珠,一颗一颗的无声落下。都说静水无声,可我分明能听到她整个人整个灵魂都在剧烈的恸哭,尽管她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了,除了眼角流淌的晶莹,整个人安静得不像话,嘴角甚至还微微勾起。那个样子让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成语——甘之如饴。好可怕,如果一个人连痛苦都习惯了,甚至爱上了,那该有多可怕?我好怕她,却总忍不住偷偷地看她,哪怕心里的痛也跟着偷偷的加剧。这真是一种可怕的感觉,但是,真的会上瘾。
可我无论在多做什么,都是无用的。我曾骗自己,那是因为我太小的缘故。而她却是个诚实的人,容不得我存有半分的念想。
爷爷下葬的那天,他们都让我喊她爷爷,她一个人跪在坟头,哭得肆无忌惮。眼中的悲恸似乎能将一切淹没,却还远不及眼底的绝望。是的,在那双泪流不止的眼睛后面,是无尽的绝望,幽深得像无底的深渊。她整个人分明在哭,却更像一具再无知觉的空壳,只剩下重重复复的“对不起”,在空洞的灵魂中回荡。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种过错,才会让一直默默付出的人哭着求着道歉。她明明没有错呀。
爷爷走时嘴角带着笑,面容是难得的安详。其实爷爷并没有告诉她,爷爷早已原谅她了。好几次,爷爷总会不经意的问起我,“那傻丫头吃饭了吗?那啥丫头还在改作业?那傻丫头的褥子薄不薄?……”他已经不恨她了。虽然他没说,可是相处的一年来,我真的看到了。爷爷还是因为抑郁症吃不下睡不着,可他发火的次数是愈来愈少了,也渐渐的不砸东西了,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