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根实就等着这一天。三十年等个闰腊月,总让他等着哩。
牛根实出来有二十多天了,他被关了三个月,又被罚了几千块。三个月,时间长的好像就要死在里面了。
牛根实没死在里面,他的心死在了里面。那地方,真不是人蹲的,蹲了你就知道,人这一辈子,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蹲了你就更知道,人这一辈子,心不能软,软了,吃亏的最终是你自己!
出来后,牛根实就没再出过门,整天睡在家里。不是嫌丢人,活到这份上,丢人不丢人,已顾不得了,反正丢到底了,再丢,还能把底丢穿?也不是怕,怕个啥?班房子都蹲了,这世上,还有啥怕的?是堵,是气,是想不通!
咋个能想通?清清白白活了一辈子,还当过支书,还人五人六地在台面上走过,老了,竟落这么个下场!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牛根实气,先是气那个丧门星——玉虎的媳妇,没那个丧门星,家道能落到这地步?当初他就看不顺眼,是玉虎这狼吃的,硬要娶,还说丧门星长得好,镇子上公认的美人哩。后来又气枣花,没良心呀,她要是有个良心,家道能到这份上?
一提良心,牛根实的心就翻过了,往事一幕幕的涌上来,把整个屋子都给淹没了,淹得牛根实喘不过气了……
这一辈子,牛根实最能对住的,就是这个妹妹。对爹娘,他都没付出那么多。当初枣花跟姓郑的弄出那丑事,眼看就扬名八摆了,没他,能灭掉那火,能捂住那档子丑?那时节可不像现在,一个丫头,大了肚子,还是跟右派,还是跟有老婆的右派,名誉扫地是个啥,弄不好,你得挺个大肚子,挂双破鞋,挨村挨户的游斗去。
后来的事他完全可以不帮枣花,完全可以让她回村来,嫁人,生娃,学正经人一样过日子。可他还是帮了,她说留在沙窝铺,就让她留在沙窝铺。她说种树,就让她种树。你当沙窝铺是好留的?没他这个支书,她能行?要不是他在后面撑着,谁给她送粮食,谁给她送煤,谁能把队上的牲口还有车辆派去,帮她整地?还有最初的树苗,哪来的,还不是队上出的。这些,她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再后来,包产到户了,有人提出收回那片林子,要分给大伙。又是谁拍着桌子,把说话的人给骂了回去?又是谁在会上横着鼻子冷着脸,大骂村人没良心,放不过一个疯婆子,不就一些枝枝条条,砍了当烧柴怕都没人要,给她不就行了?凭着当支书那点儿威,硬是将九步沙那么大一块地,划给了她,当成了她的承包田。这事,她咋不记得?
牛根实越想越气,越想越觉这世道黑,亲亲的兄妹,到了他让人帮的时候,她竟……
牛根实本打算找个日子,跑到沙窝铺,好好跟她理论理论。他甚至想好了,五道梁子往里,是她的,爱咋咋,他不搭手。五道梁子以外,得给他让出来,不能让她一个人全霸了。儿子抓了,媳妇子跑了,他老两口,还得活人过日子,不能眼睁睁瞅着让饿死。他已打听清,公家正想着把九道梁子全买回去哩,就算不买回去,也要投大把的钱开发哩。这可是个机会,说啥也得抓住。老婆苏娇娇也是这想法,苏娇娇心里,打的算盘比他还精。
正要动身时,猛听见要开现场会,他跨出院门的脚步腾就给收住了。嘿嘿,我还当没人管了,我还当沙窝铺永远就是沙窝铺了,总算还有人看得见啊。好,看见好,看见就证明,那地儿值钱,值大钱!牛根实这么想着,很痛快地就放弃了杀向沙窝铺的计划,弄得苏娇娇屁也摸不着一个,扯上破锣嗓子吼:“又狠不下心了呀,你个一辈子硬不起来一回的,你不去,我去!”
“你给老子回来!”牛根实喝了一声,就又回屋睡觉去了。
他等。他就等现场会这一天。
按说,牛根实应该请到主席台上坐,事先也有人提过这建议。毕竟他是沙湾村一个人物。江长明考虑他刚接受完治安处罚,心情一定不太好受,再加上跟枣花有别扭,来了不要再生是非。玉音也是这个意思:“算了,最好不要让他来,来了,还不知闹出啥事儿哩。”因此就把这建议取消了。
牛根实来时,主席台上已坐满了人,台下也是黑压压的,红线一撤,沙乡人就往里挤,就跟抢东西似的,怕挤晚了抢不到,其实台下是没东西的,就有喇叭里响出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疼。年老者就又记起了若干年前,好像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有主席台,台上也坐满领导。台下人比这多,周遭四个公社二十多个大队的人全来了,挤得沙窝子里脚都放不下。不过那时候人胆小,喇叭里喊啥就听啥,不像现在,喇叭里喊着不要高声说话,偏说,声音扯得一个比一个高,生怕扯小了耳边的人听不到。喊着两边的人小心脚下,不要踩着树苗了,偏就听不着,硬往树林子里挤。挤得六根都要骂娘了。六根按规定唱完了半小时,耍完了人,就把头上的白毛巾取掉,拿根长长的树枝,喝叹起往树林里乱挤的人。人们像是故意逗六根,六根不让进的地儿,偏进,脚踩进去还不算,还要把话扔出来:“羊倌,你的相好的哩,咋还不出来?”“羊倌,今儿个是不是要给你们成亲啊,瞅这热闹,快去,把新娘子抱出来。”
“抱你娘个腿,叫你爹抱去!”六根骂着,照准那几个不要脸的就是几枝条,沙窝里立刻爆出一片子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