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萧翾院中回来,观若才刚刚脱下外衫,凌波便进了她的院子。
“殷大人,大人请您同她一起往城门去。”
观若不自觉皱了眉,又以眼神示意兰桡,将她的铠甲拿来。
城楼之上日夜都有驻守的士兵,如今是战时,她不能穿着常服过去。今夜她与萧翾在院中闲话,并没有听见任何的消息。
不知道萧翾怎么忽而想起来要往城楼去。
兰桡为观若拿来了铠甲,桂棹动作迅速地位观若改了发髻,为她戴上了甲胄。
方才的惆怅荡然无存,她心中满是不好的预感。
观若走到宅院大门的时候,萧翾同样是一身铠甲,早已经坐在马上等着她了。
从庐江城中出来,她们一路几乎都是在战争的第一线。
可是她居然还是第一次看见萧翾一身戎装,绝世的容颜隐在甲胄的寒光之中,看不出憔悴与岁月的痕迹。
她没有给观若提问的机会,她走在最前,纵马疾驰,就像是江陵城那个有雨的春日一样。
七夕已过,街市之上早已空无一人。
繁华过的痕迹仍然残留在道路两旁,已然熄灭的花灯被马蹄卷起的风吹起,无声地坠落在了一旁。
观若与萧翾两骑,身后还有两列肃穆无声的青衣女官。马蹄声传入千家万户,不知唤醒多少民众心中的恐惧。
一直走到城楼之下,萧翾勒住马,观若才知道今夜她要带她来看的,究竟是什么。
城楼之上有两列士兵,一列站在外侧,观察着丹阳城外的动静;一列站在内侧,静静地望着城中。
有一个少年站在城楼的围栏之上,手中抱着一把琴。
烈烈的风将他的衣袖卷起,飘飘欲仙,摇摇欲坠。
观若早已经认出了那个少年,借着城楼之上的火把,观若能看清那把琴。
琴弦之上有斑斑驳驳的痕迹,是凝结的血。是崔晔的指间血。
城楼太高了,即便观若和萧翾坐在马上,也只能仰望着他。
他是看着她们一直走到近处的,先开口的人却是萧翾,“同生共死,蕴光,你这样快就忘了。”
萧翾的语气很平静,或者说,是很笃定的。她知道他会反悔,他不会为她殉葬。
“是大人先骗了我,而后我才骗了大人。大人分明很清楚,不是吗?”
他说完这句话,手一松,他手中的那把绿绮,他追逐了一生的绿绮,直直地从城楼上坠了下来,沉重的一声响。
四分五裂。
落地的时候琴弦先着了地,被青石板拨响,已经是这把琴的绝唱。
观若紧紧地握着缰绳,才抑制住了要过去查看那把琴的冲动。
于她而言这不仅仅是一把名琴而已,这是她重新构筑起自信的第一步。
它于崔晔而言分明如此重要,他为了它不惜杀人,究竟……
观若的目光,在崔晔和萧翾之间逡巡。崔晔毫无留恋,萧翾也毫无留恋。
只是片刻之后,崔晔望着那把琴,神情骤然间激动起来,“这把琴居然是假的,南郡之主,萧氏之主萧翾,她所有的东西,居然是假的!”
他胸中有无限的愤怒,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排解。
观若忽而明白,为什么萧翾明知道崔晔是虚情假意,却也仍然将她从未松口的绿绮,在这样夜晚这样轻易地给了他。
他说完了这些,忍不住开始笑起来,他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是,是,是了。这不就是萧大人一贯来的做派吗?”
“毁掉了真的,而后造一个假的留在身旁……这样就可以说服自己,告诉自己并不是软弱,并不是不能摆脱过往的那些痛苦了吗?”
这些话提醒了观若,萧翾的确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如他所说,真的绿绮琴已经被萧翾毁去,抹掉了那个人留在上面的痕迹,而后她又造了一把新的来欺骗自己。
萧鹇的那把剑也如是。
其实满昭阳殿的面首,今日的崔晔,也都如是。
她是那么想要抓住与她所留恋的那些东西,内心却又有将他们毁灭的本能。
于是毁去了,割舍不下的情感又逼着她去重新造一个赝品,留在身旁,以供她时时怀念。
“珩妃娘娘……珩妃娘娘!”
崔晔在空中向着观若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目光。
“世人皆知,梁帝不过将你当作文嘉皇后的影子。那么你来到南郡,来到萧翾身旁,她又究竟是如何想你的呢?”
这世间没有一模一样的人,不可能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所以才要寻找相似之人,来当作慰藉。
崔晔的话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伤害,她早已经摆脱了身为“珩妃”的阴影。
可是她不能让更多的人了解她的过往,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将来领导他们攻打梁帝的,是梁帝过往的妃嫔,是同他一起剥削民众的妖妃。
观若没有犹豫,她挽起了弓,对准了城楼之上的崔晔。
她的箭法并没有得到足够的练习,此刻却必须一击即中,她到底是犹豫了片刻。
犹豫了片刻,就再不能将这支箭射出去了。
“阿若。”萧翾伸手拦住了她,接过了她手里的弓。
崔晔丝毫无惧,仍然在城楼之上大笑着,状若疯癫。
“大人!”他重新呼唤着萧翾,“这世上哪有什么前世今生,不过都是骗您的。”
“从前我对您说的那些话,不过都是骗您,哄着您高兴的。”
“我的生辰也根本就不是高烨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