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勒王与帐下几名长老商议午间摩多王帐所发生之事,一议便是三个多时辰。
直到牧人们打着呼哨,领着马群自城外的草场返回他的牧场,马蹄的奔雷之声扰得他心烦意乱,才挥手让几位长老各自下去。
铁勒王帐是木架搭出的三间帐子,中间宽敞之处日常用来议事见人,东西两侧各有遮挡,分别充作书房和卧房之用。
卧房内传出火折的轻微细响,一抹窈窕的身影拢了一盏青铜烛台走出来。
“老王爷如此辛劳,妾为您按按头可好?”
铁勒王轻叹一声,挪动身子半躺在帐中的胡床上。
那伊人靠近他之后,满脸娇俏,带着半分撒娇,却先将一封信笺递到他面前。
铁勒王面上疑惑,接了信笺匆匆览毕,嘴角涌上一丝玩味:
“怎么,原来你也是那边的人?”
“妾不是哪边的人,妾只是将老王爷贴在心尖上的痴人。”
“妾纵是粗陋无知,跟着老王爷这些年,也算涨了点见识,我看这信笺上所说是实情。”
铁勒王捏了捏美人下颌,轻笑出声:
“不管你是哪里的人,本王只知道方才这话确是我的贴心人儿。”
他从胡床上起身向帐外喊道:
“来人。”
帐外半刻无人应声,铁勒王心中恼怒,待要出帐探看,却见下人惊惶地自帐外跑进来。
“王,不好了!萨满庙里的佛像起火了!”
“说什么?”
那下人扑在地上急喘几下才道:
“城里已经传开了,萨满神主和圣狼争战,两方都遭了屠戮。”
阿澜巫医事件之后,萨满神取而代之,成为土奚律人的最高信仰。
狼是萨满神的爱物,因此也成为土奚律人奉养的圣物。
铁勒王性子急躁暴烈,见下人说的不清不楚,不由抄起马鞭就抽了一记。
“究竟怎么回事,细细说!”
“方才有人看见,萨满庙的神像起了火,庙前还有几头横死的圣狼。都说萨满神和圣狼起了争执双双毁灭,不再庇佑我土奚律族人了……想来……想来只有巫医才能救我们啦!”
萨满神和圣狼毁灭,土奚律人能想到的依赖便只有被奉为神明近百年的巫医世家了。
铁勒王正要扬起的马鞭刚举到半空便顿住了。
他是死人堆里冲杀半生的勇士,从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
脑中一线亮光闪过,他不禁轻笑起来,对下人吩咐道:
“吩咐下去,明日我要去南苑围场猎鹿,把请柬发给所有亲贵王族,请柬递到王帐中去,看大汗可有雅兴——”
“另外,把大宸来的使团也请来,让他们看看我土奚律勇士的箭术。”
见那下人领了差事正要退下,铁勒王仿若无意间提了一句:
“这些贵人们都信封萨满神,多半还不知道有此变故,你们送请柬之时要多提醒大家,这几日别拜错了神遭了晦气。”
那下人泠然一惊,再度跪下身去叩谢主子提醒,这才急匆匆下去了。
铁勒王向身后隐在灯火阴影中的美人问道:
“林世蕃被监禁,如今使团中诸项要紧事是那个年轻小子料理?”
“是”。
铁勒王嘴角上翘,亏得他能想出这个阴损的办法来保护阿澜。
“除了暗算萨满神,他还做了什么?”
“江禀义的人此刻正在查义成可敦身边的刘嬷嬷。”
此时的驿馆内,刚布局完萨满神和圣狼两相败亡的惨剧,闹得满城流言甚嚣尘上的少年人,正在谈起义成公主身边的刘嬷嬷。
“刘嬷嬷是跟着公主嫁来的奶妈子,平日对公主十分忠心,多数时间都在公主府,这个月只有前天回了一次家。”
小禀义擦着脑门子上的汗,喘着粗气向承晔和阿小汇报。
“她在泉上城有家?”
“她未曾婚配,防着她年老无依,义成公主十几年前为她找了个义子,是被迁徙的牧人丢下的弃婴。刘嬷嬷将他养大,自己常住在公主府上,将他安置在泉上城西边一所毡帐里。”
承晔急切问:
“她的义子有无问题?”
小禀义笑得龇牙咧嘴,满脸得意:
“这是个极寻常的故事——那义子常年流连赌坊,欠的赌债无数,前些年义成公主还帮着还过——就在前天,他的赌债全还上了。”
“可知是谁还的?摩多侧妃也加因?还是她爹拉木伦王?”
“是那赌坊老板说赌债已有好心人还了,旁的不知。”
“那我们便换身衣裳,去那赌坊走一遭看看。”
博乐坊,正是数月以来在泉上城开业的、江家庇翼之外的赌坊。
入夜已久,此间仍然人声扰攘,赌徒流萤往来穿梭,人群里咒骂喝彩声不断。
三人在晃荡了大半个时辰,仍然未发觉有何可疑之处,不免心下生了沮丧,垂头丧气地往门外走去。
承晔当头走在正中,正埋头想着心事,正好一头撞在门外进来的汉子身上。
瞬时有人从旁提了他后颈上的衣领,恶狠狠地喝骂:
“野小子,走路不长眼睛,没看清这是掌柜的吗?”
那被撞的汉子满身富态和气,拉下身旁帮闲揪着衣领的手,向承晔三人笑眯眯地说:
“不消事,不消事。”
说话口气、语调都有些滑稽,承晔心里一亮,向那人微微颔首。
二人错身而过之后,阿小噗嗤一笑:
“哈哈,桐州人士。”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