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用得清淡,薛妈妈被特意挽留在了前院厨房,帮忙烧制一道拿手的柳叶儿汤。野山菌并白玉冬瓜吊了骨头高汤,面团加了鲜鸡子,捶打筋道擀作薄如纸的面片儿,快刀切成斜斜的四菱状,趁着滚汤下锅汆熟,撒进几根细细的翠绿葱丝,饭菜将毕时上桌收尾,入口恰好柔滑筋道,温软落胃。
有外客女眷在,席面只备了清酿淡酒,是窖里存的果子露,酸甜淳甘,澄澈微红。前院丫鬟来请人时为免尴尬,直接询问沈渊如何安排盛姑娘,绯月被点去对面请人,盛秋筱没有再推辞,精心整齐了衣裙妆发,随着一起出门去了。
尹淮安与盛秋筱并无什么关系,全凭沈渊从中牵引调和。内外有别,秋筱不知沈家姑娘的来头,另两个人也存了刻意不叫她明白,好在各自都揣着矜持,说话不多,只当遵守食不言寝不语,也没有什么不自在的。
饭后尹淮安留了一盏茶,沈渊一日里说了太多话,有些恹恹的,对着万字不到头的青花纹发呆,没在意州来庄主和盛秋筱聊了什么,左不过一些客套话,彼此往来有礼,进退有度。
她自己不上心,随身的两个丫鬟低着脸儿,却一丝不落都看在眼里。尹淮安生得俊朗,以玉树临风形容半点不为过,待客彬彬有礼,谦和温润。秋筱来时换的一件洒银晨曦红衫,鬓角贴肌肤簪一朵重瓣雪青芍药绢花,髻底插两支小小的莲花头钗,吐出一段细白流苏,玉腮翠眉,星眸桃唇,巧笑嫣然,举手投足落落大方。
秋筱姑娘姿色不及浓妍,但若以仪态计,此时相较之下,坐在上首低头把玩茶盏的冷香花魁都被比下去一截,硬生生成了陪衬。谈的是锦词绣句,品的是香荈佳茗,虽然尹盛之身份风马牛不相及,可看得久了,倒真真切切笼上一层金童玉女的趣致。
沈渊在州来山庄随心而为,对着外头是fēng_liú才子和风月佳人的惺惺相惜,自然不怕盛秋筱起疑心。绯月与绯云知道尹家主人和姑娘情同手足,更不会存了为自家主子鸣不平的醋妒计较。而旁的人,看着三人同坐,两个谈笑风生,一个形同陪衬,难免不会生出某种复杂犹豫又充满希冀的念想。
那便是小菊,默默陪在秋筱身后,低眉顺眼,不声不响,仿佛一个呆呆的陈设摆件儿。
前脚秋筱才在屋子里谆谆告诫过,她自己也晓得厉害,不敢在雷厉的小阁主面前摆弄聪明,可是瞧着秋筱与尹庄主相谈甚欢,而本该占据主导的那位美人离开饭桌落了下风,心底那份所求刚被压制下去,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于她而言,秋筱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主子。冷香阁群芳斗艳,墨觞花魁一枝独秀,可只要这一位病着一日、清高一日,秋筱就是一日的翘楚,千种万种的好处便宜随之而来,数不胜数。
头牌娘子的贴身婢女,许多人争破头而不得的位子,落到了小菊身上,她视若珍宝,想好了即使挨打挨骂也要牢牢把持住,没料到盛姑娘风光正好,居然这样和蔼友善,对自己多加照拂。小菊知道感恩为何物,自然万事都以秋筱为顶顶要紧的。
州来山庄是个好地方,主人又是一位翩翩君子,看上去身边也没有太多争宠的妻妾,想来洁身自爱,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往常若是有花魁阿晏在,任凭什么妙曼美姬都要被压下一头,如今却大不相同,秋筱成了占上风的那一个。小菊觉得,眼见为实,自己眼皮跟前的事儿不会有假,秋筱和这位尹庄主,也不是绝不可能的。
做不了正房妻子,假使只是平顶小轿抬进侧门,做个偏房妾侍,好歹有半个主子的名分,能衣食饱暖,日子太平,也不至于被人随意轻视作践了去。
想到顺畅处,小菊的情绪豁然开朗,双手捏着袖子里衬,偷偷瞄一眼身前的秋筱,如花年纪的妙人眸光清亮,正说着什么“冯唐易老”云云。再看旁人,尹庄主微笑颔首,墨觞花魁仍然心不在焉,甚至有点困了。
小菊眨眨眼,在被发现之前飞快地收回视线,继续做个毫无存在感的随侍丫鬟。
若是……能趁着青春正好,讨得夫君欢心,早早生下一儿半女,那就是有了后半生的依靠。就算将来主母进门,正妻原配的地位牢不可破,她们只能屈居人下,秋筱有子嗣傍身,也不会太难熬吧?
想到这儿,丫鬟又难受起来,生怕这个还没个影儿的“主母”会难为自己的主子姐姐。可是很快地,她就有了新的思路,就算不进尹家,换成别的什么王家周家,不也是得这么过么?
她到底年纪尚小,心思也还单纯,没有什么害人的坏主意,学不会好生遮掩自己的情绪。绯月和绯云跟着墨觞母女,受了经年的历练,足够将小丫鬟的细碎动作摸清吃透。其实事实往往更出乎意料,即使是她们那状似散漫的主子,也早就留意到了小菊的异样。
大丫鬟为主子做事,所见所闻和自己并没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可落在主子的眼睛里,小菊无疑是在跃跃作死。然而沈渊没打算难为,或者苛责,甚至都懒于理会。
奴婢不懂事,盛秋筱却不是糊涂人,且先让她们主仆自去言说考量,没得为了随便一个阿猫阿狗,搅了自己上山来修身养性。沈渊如是腹诽,一手抬指掐朵兰花稍掩,兀自勾了勾唇角,一手顺势端起茶盏浅啜。
午间尹淮安的那场失态记忆犹新,沈渊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挣扎,无限逼近灵魂的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