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庭延徽太子与宣阳郡主并未多作停留,翌日早晨便出发回东庭了。
大婚前一天晚上,她终于走出房门,来到元霜阁东苑的花厅。
慕程坐在云石雕花圆桌前背对着她,桌上摆着一副茶具,小火炉上的水开了,正呼呼冒着热气。
“你来了?你的手好些了吗?”他问。
“好多了,有劳挂心。”梅子嫣在他面前坐下。他抬眼看她,似乎不习惯她这样的客气与陌生,说:
“你都知道了?”
“嗯。”她淡淡的应了一句,“你把萧近情放了吧。朱雀夹在你我之间,左右为难。”
“好。”他把洗好的紫砂杯放在茶具上,手持盖碗倾出茶水,“这是上好的碧螺春,我记得这是第一次泡这种茶给你喝。”
“你请我喝茶,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如何?”她沉静似水地望着他。
要来的始终还是会来,他暗叹,道:“好啊。”
“我曾经见过一个醉汉,人人都说他是个酒鬼。我问他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他说为了要忘记;我问他要忘记什么,他说要忘记那些让他羞愧的事;我又问他羞愧什么,他说他为自己喝酒而羞愧。”她拿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清香沁人心脾。
“你想说什么?”他皱眉。
“如果我来天都是一个错误,如果过去我们之间的纠缠是一个错误,那么,我们不能用错误的办法来弥补错误。”
“所以?”他看着杯中茶,神情肃静,像在等候着判决。
“我不想嫁给你。”她垂下眼帘,“能不能放了我?”
他摩挲着刚刚冲泡了热水的紫砂盖碗,一下一下,那种炙烫的感觉从白皙的指端传进自己的心,好像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了,而自己的脸上还有维持着惯有的表情和风度。他静默了片刻,然后说:
“梅子嫣,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
“分别掌管财富、权势、美貌、爱和健康等许多个天神失去神力流落到异地小岛上,小岛快要沉没了,财富扎好了竹筏离开,爱恳求财富带她走,财富拒绝了;同样的过了几天,其余几个天神离开前也拒绝了爱的请求。她很伤心,这时忽然飘来一条船有个声音对她说:来,我把你带走。爱于是上了船,到了一片大陆之上,那里繁花盛开,四季如春,可是他却不声不响地走了。你知道,是谁把爱带走的吗?”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想不出来也不要紧。”他目光明澈落在她消瘦的脸上,“我会放你走。哪一天你想明白了这个故事,你就会明白我要娶你究竟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思。子嫣,今夜子时,我送你出天都。”
梅子嫣眼神一震,说:“这样你不就是违抗圣旨了?”
慕程幽黑的瞳仁直视她的眼睛似乎要望进她的心底,说:“梅子嫣,你以为只有你才有那样的骄傲吗?我只是一直以为,即使我们之间有欺骗,但总也有别的什么存在……”
梅子嫣迎上他的视线,他黑眸中毫不掩饰的失落与痛苦无奈映入眼中,心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痛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我相信,”她低下头说,“锦澜苑之事不是出于你的本意。”
“对不起。”他望着她忽然说道,眼中的诚意毋庸置疑,“多多少少是因我而起。”
第三次了,他第三次对她说抱歉,可是她最想听的不是这三个字。
她默然无声地喝着茶,不时看看他清癯俊秀的脸,优雅而熟练的沏茶手艺,目光安静,带着毫不掩饰的眷恋,流连在他身上。这样的男子,温柔起来的时候真会让人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他吧!可是,再努力还是觉得他的心很远……
子时,夜风猎猎作响,天都北城门的守卫很严密,梅子嫣和哑奴化装成仆人跟着易容成白铉的慕程出了城,慕程把手中的马缰交到哑奴的手里,望着梅子嫣说:
“天山雪骥,如今物归原主。”黑眸像夜里的点点寒星,水般沁凉。
她点点头,他又说:“我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我。”
“是什么?”
“那夜我长跪长安殿前,你破例为我救治陈贵妃,却对我说以后再无关系再不要见面了,是因为什么?”
她的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
他笑笑,“算了,你不想说不要勉强。雪骥日行千里,明日便可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走了……便不要再回来,不管听到什么消息,关于慕程过得好还是不好,都不要再回来了……”
眼眶一热,他忘记了夜里她是看不见他眼神的变化的,转身背对着她,眼看就要迈开脚步离去。
“那是因为,我不想自己喜欢上的人心里有别人的身影。我没有再碰壁的勇气,所以,你去娶了沈碧俦吧,”她凄然地笑了一下,说:
“你娶了她,大概我也就能断了对你的念想了……”
慕程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她。她身上的白衣在夜风中显得那般单薄伶仃,脸上挂着忧伤的浅笑,他这时才恍然明白她拒婚的原因。他看着她上了马,看着她坐在哑巴身前抓起马缰,对他说:
“柿子,一直以来在你眼中,我到底是谁?”
她是子嫣,梅子嫣,那个在圆觉寺洒了他一身硫磺,在王府逼他喝下最苦的药,在溪山草阁不愿丢下他独自逃生的大夫,梅子嫣。
是那个生性自由随意,言语遍布机锋,喜欢捉弄整治她人却有着骨子里的善良的女子,梅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