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当这长身玉立的男子问他姓甚名谁时,他恍恍惚惚,总觉得此人周身仿佛缭绕着一圈淡淡的青光。
片刻后,房檐之下,并排坐在一起的三人静默不语。
兴旺慢腾腾地讲述完了最后一个字,垂下眼睫。
时清然听着这闻所未闻的荒诞遭遇,惊得额角青筋一阵阵跳,脊背上的冷汗淋漓不断,霎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却硬是没能排出个什么先后顺序来。
憋了半天,慎重又慎重,她打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声调一时没控制住,“这!这——”
身后,弄儿微微皱起了眉头,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大拇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经她这么一提醒,时清然赶紧咬住下唇,用力将声音往下压了压,“......你后来没去找过你姐姐吗?”
“没找过。”兴旺抬头看她,仅存的一只眼睛里是赤红的怒火,声音却沙哑异常,带着讽刺的清冷。
他道,“用不着找,那人没骗我。我去看了,那几块骨头边上还丢着没烧完的衣裳,是我姐姐的。”
时清然强硬压抑着缭绕在周身的悚然,“就是件衣服,说不定只是恰巧撞上了一样的花色呢。”
兴旺摇头,脑袋边上的布条捆绑成硕大笨拙的结,随着摇头的动作左右来回晃。
他仍在笑,笑的冷冽异常,“这话你信吗?”
时清然迅疾住了嘴,打好的腹稿整整齐齐地堵在了牙关后边。
诚然她很想面不改色地说她信,可她说不出来。
弄儿默不作声地撤回了手,从腰间摸出一把方才吃剩下的点心,放进小豆子手里。
小孩饿坏了,迫不及待地捧了满手,大眼睛往下一垂,三口两口吃干净,末了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舔舐淋漓在指缝里的碎渣。
时清然看不下去,心尖抽着转过头,看向从方才开始便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的宋煜辰。
他坦然地坐着,身形巍然,脊背挺得笔直端正,是在深宫高墙中日积月累出的一板一眼。
无论是坐在这荒芜凉薄的废旧街道上,还是坐在那摇摇晃晃一步三颠的驴车上,他都坐得十分平稳却端正,身形半点不摇晃。
从兴旺开始说第一个字到现在,他的脸色就没有变化过一分一毫。
忽然,他垂在膝盖两端的手轻轻蜷了一下。
“按你所说,既然已经找到了能活下去的活计,为什么不索性离开这里?”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如既往的清冷。可不知怎的,听着这话劈头盖脸地砸在眼前,时清然砸吧出了一点过于冷漠的不近人情。
她刚要说话,就听见兴旺道,“走不了,因为惦记姨娘和小豆子。这里总会有人贩子过来,我怕小豆子被他们抢走。”
闻声,时清然愣了一下。
弄儿一眼便望穿了她的心思,回过头去在那孩子脑袋上轻轻摸了一把,眼神随着探过去,短暂的几秒后,她转过头来,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小豆子是个女孩。
虽然穿的破烂了些,但她确实是个女孩没有错。
想起方才这妇人拽着她的脚踝说求她把孩子买回去,只要买回去,干什么都成的模样,时清然的脸色再次扭曲了一个度。
“那你为何不求问官府?”宋煜辰掀起眼皮,袖口露出一截花纹繁复的中衣,“瘟疫这事我也有所耳闻,但朝廷不是早就发放了一波银钱和粮食专门用来赈灾么?”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兴旺冷笑得更加厉害,身子都跟着微颤。
“这话说重了,我们这样的人,如何享受的起朝廷的福泽雨露?”
饶是时清然这般反应总是慢半拍的人也听明白了,他这话里带着分明的讽刺与不屑。
考虑到他讽刺的不是别的朝廷,乃是宋煜寻一手掌握呕心沥血护着的朝廷,她轻咳了一声,问,“此话怎讲?”
“先生打王城来,是见惯了好地方的,不知道我们这种下边的光景。这赈灾的银钱有没有还不好说,反正我是一分一厘也没见着,至于米粮就更不用说了。”
宋煜辰久久地没有说话,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下,脑海中闪烁过电光石火。
之前在敬善堂的时候,不,也许是在上书房里......他记不清楚了。
总之,他好像是见过一道朱批的。
他的皇兄不能开国库,于是自掏腰包,给了户部一笔银钱,将此事置办下去,若没有记错,在距离王城偏远些的地界之中,永县应当是赫然在册的。
因为它坐落在北上的必经之路上。
张大人虽然穷了些,却也断断不至于贪掉这笔尚且只够他置办两件宅子的钱。
那么——
镇南王殿下掀起眼皮,清楚分明地瞧见了那个正往老妪嘴唇上涂抹米汤的小童。
米汤已经不能算作是真正意义上的米汤,其清澈程度简直塞过王城中最清浅的小溪流。
蘸着米汤的手指按在老妪唇上,两者是一派的绛紫。
眼前之景同那抹明黄之上刺眼的白发来回交叠,耳畔是兴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的问话,
“先生,你觉得当今这世道,可还有青天?”
此言一出,时清然听得心尖一震,身边向来能以两片嘴皮子舌战群儒,将一众饱读翰林书的学究都骂的欲哭无泪的镇南王殿下亦罕见地沉默了下来。
宋煜辰顿了片刻,话音陡然一拐,“还有一事,你到永县已经多久了?”
“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