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喜明的行为又得到报偿,他再次分得了两间厦房。这是原尤家村党支部书记,运动后期补定为漏划地主分子尤志茂的两间西厢房。
实在想不到,做梦也梦不到的嫽事啊,果真来了二次土改!尤喜明从东沟的“猿人洞穴”里搬进这两间新房的时候,简直跟幻梦一般,不过多费了几星唾沫儿,甩了几串眼泪水水……
晚上,尤喜明钻进软和的被窝,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再到他居住过七八年的东沟的窑洞去上班。那被安组长称做原始人的洞穴的门口,现在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木牌,成了阶级教育展览馆,每天接待着一批又一批前来接受教育的学生、干部、工人和战士。尤喜明现身说法,成了专职讲解员了。
尤喜明站在洞里,面对着拥挤在洞里洞外的观众,背诵着大学生小郭给他编好的台词:“革命的工农兵同志们!这就是走资派尤志茂残害我的罪证……”
那件又破又脏的衫子和裤子,那床烂得分不清里子和面子的棉被,现在都顺窑壁挂着,用塑料膜儿严严地罩起来。支着小铁锅的三块礓石也按原样摆着,只是把铺散在脚地上的柴灰清除干净了。尤喜明指着那一件一件展品,哭溜着腔调儿:“我过的是原始人的生活。我今天才获得解放。”接着,他就挥动胳膊,呼两声口号,完了,由他们自由看去。
寂寞了不知多少世代的东沟,一下子红火起来,长蛇似的队伍,从洞口一直排到沟底,激昂慷慨的口号声迎接太阳照进东沟,又送着太阳落下西边的原坡。好多善男信女,架不住这现场实物的强烈刺激,用手绢抹着眼泪,慷慨地在窑洞里丢下钱、粮票和衣物,表示对阶级兄弟真诚的同情……
直到最后一批参观者下了山坡,尤喜明这才坐在洞门口的石墩上,从腰里摸出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烟卷来,美美抽上一口,心里好笑:人都知道串村走巷的野大夫卖的是假药,可偏偏人都爱买!管它!咱只要一天挣十工分就对咧!不推车,不捉把儿,在凉窑里说几句话,比公家的干部少操心多啰!嫽!
东沟里寂静下来,尤喜明的耳边也清静了;清静了,反倒觉得无聊了,几天来不愉快的心事又翻腾起来。
尤志茂的成分一定秤,财产一分过,老安就给尤家村重新安置干部呢。大小队原来的四五十个干部,差不多是一竿子打净了,可是给大队重新安排的干部中,没有尤喜明的名字。盼到给他所在的四小队安排干部时,又没有提到他!新发展的第一批党员,已经报到县“四清”总团待批,还是没有尤喜明的名字啊!他起初伤心,继而气愤。现在在东沟里想起来,简直要骂出来:“他妈的!跟土改那阵儿一样儿!轰场面的时光用得我,选干部的时光一脚踢远!”
着实令尤喜明伤心、生气。土改时,他头一个敢于冲进地主尤葫芦的房里去,抽他两个耳光……临到土改结束,他只落下个空有其名的贫农代表。这回“四清运动”——二次土改,眼看又是啥干部也当不上了。现在只剩下贫协组织的干部没有定点儿,他想,许是给他留着一个位位吧?难说!老安对他越来越冷淡了,那次斗争尤志茂的大会刚一结束,老安神情严肃地批评他,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又是当着全村社员的面?此后,他越积极老安对他越冷淡,再没有头一次到东沟那么热乎了。好多天了,连他一次面也见不上……
“得找他谈谈意见!”尤喜明站起来,下了沟,进了村,端直走进老安住的农家小院。老安被几个人围着,回答着询问,眼睛熬得红红的,头发蓬乱了,人也瘦了,黑了。“四清运动”要收尾了,安组长忙着收摊……
询问事情的人走完以后,老安才走到他跟前,事务式地问:“喜明,你有什么事?”
没有事就不能来了吗?尤喜明一听那冷淡的口气就想躁,他拿出一副激烈的架势,大声说:“我要革命!”
安组长一愣,扑闪着近视镜片下面的眼皮,半晌,才说:“你要革命,那好啊!没有人阻挡你革命嘛!”
“我要干革命工作!”尤喜明的声音更响了。
“你在东沟当讲解员,这就是革命工作嘛!”
“我要……”尤喜明说不出心里要说的话。
“哎哎!老尤!”安组长开始耐下心来,“具体说,你到底要什么?”
尤喜明这才坐下来,紧紧盯住安组长的眼睛,问:“安组长,你说,我的斗争性咋样?”
安组长有点窘迫,说:“不错……不错!”
尤喜明进一步逼近:“立场坚定不坚定?”
“没有人说你不坚定嘛!”安组长说,“你要说什么事,有什么要求,直说吧!”
“为啥安排大小干部,没有我的份?”尤喜明干脆亮出底儿。
“唔……”安组长近视镜片下面的眼睛瞪得老大,半张着的厚厚的嘴唇说不出话来,他大概能料事万千,却料不到尤喜明会明目张胆提出要当干部的要求!
“当不当干部,一样革命嘛!”安组长从迷茫中醒悟过来,应付说,“不能人人都当干部……”
“好我的安组长哩!”尤喜明忽然变了腔调,难受地说,“我为革命打响了头一炮,轰倒了尤志茂;我回回开会发言,揭发问题;我不害怕得罪人;运动结束了,我要是不挂个干部的名号,旁人愣烧臊我,‘积极了一来回,也没……’你看,在贫协组织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