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锣鼓,铿锵阵阵,急如狂风。她隐约想起来,这个锣鼓点,正是《三下南唐》中,刘金定比武招亲一折。刘金定三次比武,终于征服了高君保。
左少卿恍然想起,许多年,许多年以前……嗨,她心里叹息一下,不过是一九四一年呀!那一年,她的落凤岭来了杜自远。杜自远和她几夜长谈,终于把她的队伍改编为“皖赣山区游击支队”。
她,武凤英实在高兴。杜自远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支抗日的队伍!”
这是她的大事,她想和弟兄们庆贺一下。她的想法,就是和弟兄摆开多少张桌子,准备喝多少酒。
但杜自远却说:“酒要喝,但也不能光喝酒。咱们也要欢乐一下。各中队都要出节目,什么唱戏、说书、打把式、耍杂技,都可以。咱们一起乐一乐。”
一个弟兄就喊:“夫人,不是,是司令!司令会唱戏!请司令先唱一出!”
她记得,杜自远热切的目光就转到她的脸上,那么灿烂,还带着笑容。
呀——!往事如烟,如丝如缕,渐渐出现在她的眼前。那时候,她站在临时搭起来的舞台上,也拿出她收藏多年的戏服。记忆里,那时候她好漂亮呀!她也记得杜自远眼睛里惊喜和他脸上的笑容。
她那时,身穿红蟒袍、扎硬靠、戴翎冠、登云靴,双手执着一柄青月大刀,耍的就是她从小练就了的绝活,“大刀花”。
此时,左少卿双眼矇眬,忍不住在房中站定。耳边响起的,是她本以为早已逝去的锣鼓声。那锣,哐哐地响着,为她心中那时的记忆打着节奏。
她一口气提起,起霸,游走,哐哐!左手立掌,右手倒提大刀,哐!左转身,挥刀,哐!右旋起,再挥刀,哐!鹞子翻身,哐!卧马,哐!扎起,哐!刀起刀落,哐哐!一声响亮,她那时站在那个小小的舞台上,扬声高叫:“高君保,刀压颈上,与你说亲事!今日你娶不娶本姑娘!”台下,掌声雷动呀!
铿锵锣鼓,如逝去的雷声,渐渐远去。如风如雾的思绪,却如游丝一般,缠绕在心头,柔美而凄凉。
左少卿骤然顿住。双手持刀的架式仍在,只是目光已经低垂,全身的气势也已经泄去。她此时油然想起,心中依旧怀念的,仍然是那个曾经为她热烈鼓掌的杜自远。一时无意错失,真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重逢。
左少卿慢慢走进厨房里,脱去已经汗湿的衬衣,用自来水擦洗身体。冷水冰人,一直冰到心里。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全身已经被冷水冰得雪白。一张有些发青的白脸上,依然布满了疑惑和不安。
这天夜里十二点,左少卿终于上了床睡觉时,有两件事,她不知道。
第一件是,这天晚上,右少卿也在听收音机,听的也是刘金定比武招亲一折。孪生姐妹心灵相通,后来也成了左少卿的危险之一。
第二件是,就在第二天上午,她几乎被梁吉成坑杀。
正如左少卿昨夜预感到的,早晨大雨,有风。
南京六月初入夏,天已暖和。但遇到大雨如泼如幕,又有阵风侵袭过来,衣服半湿时,也会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寒冷。
早上七点,程云发和左少卿带着各自的人,先从看守所提出梁吉成,然后乘车去了南埔西巷“老餐馆”。“老餐馆”周围已经布置了一些人。只片刻,他们就被雨淋得精湿,在风雨中藏身屋檐下,阵阵地发抖。
“老餐馆”的楼梯上和走廊里也布置了人。几个特务押着梁吉成下了车,走进大门。左少卿和程云发站在楼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看着他被推着走上楼梯。两个人的眼里,都有疑惑。
左少卿和程云发随后也上了楼梯。拐进走廊,她看见特务们押着梁吉成,正站在十二号门前等着。
梁吉成这个时候仍半低着头,却藏起眼睛,只瞄着脚前一尺远的地方。
左少卿从他面前经过时,隐约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左少卿心中警觉。他既然已经愿意坦白,为什么还要紧张?她一时想不出原因。
屋里一片狼藉。所有的箱柜都敞开着,所有的抽屉都扔在地上。一些家具东倒西歪,遍地书籍和纸张。这里显然经过彻底的搜查。房间的四面和窗前都布置了人,以防发生意外。左少卿回头看着程云发和右少卿,向他们点点头。
程云发向外一招手,特务们推着梁吉成进了屋里。
房间里天花板的西北角,有一个可供人上下维修的小窗口。梁吉成进门后,向那个小窗口看了一会儿,然后就把目光投向天花板的东北角。但那里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却定定地看着天花板的东北角。所有的人都抬头看着天花板东北角。但那里除了在墙壁上有一些被敲打过的痕迹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梁吉成扭回头,定定地看着左少卿。他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指着墙边的一张办公桌说:“请把那张桌子,抬到那个墙角。”他指的是房间的东北角。
左少卿向旁边的几个人挥了一下手。几个特务走过去抬桌子。
那是一张很大的办公桌,俗称“两头沉”。在这个杂乱的房间里,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桌子的上层有三个大抽屉,下面的桌体,一边也是抽屉,另一边是一个小柜子。那个桌子非常沉重,四个特务费力地把桌子抬到墙角下。所有的人都抬头看着墙角上方的天花板。
一个特务正抬腿爬上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