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十三天的时候,正是二月十五,花朝节。这虽是个庆祝百花生日的节日,但庆国这样的北地国度,仍是一片风雪。
李云心踏在雪地中,惊讶地发现极远处……那本该是一片残砖碎瓦的荒原上,又出现了一座小城。
已至洞庭边,亦发现在这寒冬时节洞庭冰封了。这意味着,湖中主事者已不在了。人们虽畏惧妖魔,却不晓得他们生活中的某些便利其实也是妖魔给的。譬如内陆之中的某些降水,譬如眼前这片广阔水域。
凡大湖大河,若是处在北地冬季却不冻,便是因为其中藏匿强大妖魔。妖魔以妖力对抗天时,既叫自己过得舒服,也为周边的人带来福利。
可如今湖中没了洞庭君,又无其他大妖,在冬日时便死气沉沉了。
据说往东海去了的洞庭君未死,只是被万年老祖囚禁起来。李云心与那老魔长谈时,他又说自己待洞庭君极好,两人相处得很愉快。那时老魔所说的话虽不都是真的,可在这件事上,该没什么作假的必要。
然而如今老魔已死,从前的无生仙门弟子也被他杀了个七七八八。洞庭君……不知结果如何。
或许还在弱水之中想办法,打算脱困吧。
他踩着脚下的冰碴儿与枯草,又抬眼往远处看。
远处那小城,坐落于渭城废墟之上。其实很少有砖木结构的建筑,大多是些棚舍。以他如今的目力,在运起神通时能清晰地看到其中人来人往的景象。
那小城周遭的积雪都被清理干净,一些棚舍中热气腾腾,聚着不少人——十之八九都是人,余下的,则是妖。
有些妖化了人形,有些则化形不全,还露着尾巴或是毛茸茸的脸。但那些人似乎同妖魔相处已久,都不畏惧了。
他甚至瞧见有个黑黝黝的男子与一个妖魔打趣说话,似乎两人的关系极融洽。
这些城外的棚中生着炉火,架着大锅。一些似乎是粥铺,在给人或妖施粥。另一些则似乎是小商贩自己的营生,然而人来人往也不见收钱。
李云心瞧见这一幕,便觉得有些欣慰。小城中该是山鸡在主事。遇到的那个乌鸡精所聚拢的难民们,应该就是要送到这里的。他又扫一眼,竟瞧见个眼熟的人——即便是他这样的太上之境,心中也生出一阵悸动。便笑了笑,抬脚往小城中走去。
这小城没有城门,也没有城墙。只在近城外棚舍的道路上竖起一座石牌坊,上书“渭城”两字。
离这牌坊最近的棚舍,也是在小城最外围的。但周遭人或妖可不少。棚子外面摆了八九套桌椅,都坐满人。另外一些人没处坐,便或站或蹲——人人手中都捧了一碗热气腾腾、浮着油花的酸汤子,在这冰天雪地中就着寒风慢慢吸溜。
当他走近人群的时候,看见他的人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即便他在这寒冷的季节只穿了一身轻薄飘逸的白衣、且相貌亦是俊美得非人。因为他们的头脑当中生出一个念头,告诉他们: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仅是个普通人。
这强大的念头超越一切理性认知,也叫李云心免去许多的麻烦。
他走到棚下的大锅旁,瞧见一个小贩正在忙,身边有两个孩子帮工。一群人围在锅边翘首以盼,彼此还在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儿。在中陆各国的这个季节,每时每刻都有人冻死或饿死。而在这小城中,似乎人人不担心这样的性命之忧。他们看起来快活精神,几乎没什么烦恼。
李云心往锅里瞧了瞧,随意对锅边小贩说:“近来可还好?”
小贩抹一把脸上的汗,转脸看他一眼。
存于心底的某些记忆立即浮了上来。伴随那些记忆一同出现的,应当还有会叫他目瞪口呆、随即便要倾身跪拜的强烈情感。但某种力量压制了这种情感,叫他处于某种奇特的状态。
于是他在微微一愣之后,只亮了亮眼睛,快活地说:“哎呀,是您呀!”
他边说边忙,口中又道:“可好久不见您了。快有一年了!”
李云心笑笑:“这么说你逃出渭城去了?”
“好了,开锅!”小贩转脸对帮工的两个少年吆喝一声、叫他们来盛汤分发,便在围裙上擦擦手、站到李云心这边来,“要说这个,还得是老天保佑。您之前在柳河边儿教训了我,我觉得在城里这营生没法儿干了,就想回老家去。结果后来听说神龙教要在城里祈雨,我寻思着,不如再干一段时间再走——我就挤到那人堆儿里去了。”
李云心意识到,他所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夺舍九公子之后,他躲在洞庭边弄了个神龙教。而那时,道统又来了人查刘凌身死一事。那是月昀子。他与月昀子大战之前,的确是先在城中争斗的。那时渭城已有数月没有降雨,人们以为神龙教主要祈雨,便都聚到决战处。岂料那些人,都成了月昀子祭炼法阵的材料。【注1】
李云心饶有兴趣地问:“后来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小贩想了想,叹口气:“要不怎么说是老天保佑呢。那天我在做生意——买卖还不错。忽然像是被鬼上了身——呸呸,不是鬼……反正就是个什么东西。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什么都不知道。再一醒过来,发现自己和人说话儿呢!我当时一琢磨,就觉得心里发毛——您知道前段时间我还在河边被您给教训了。”
“我就寻思,我的天呐……又遇着稀奇事儿了!是不是老天爷不想叫我吃这口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