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看到欧阳修那种孤峭之字,写在白纸上十分扎眼。范仲淹字不但峭拔,还有些冷。所以这一次郑朗做了准备,让江杏儿拿来几份黄绢。会使范仲淹写的洁字变得稍柔和一些,又易于保存。
但还是他先写。
依是先道出米体师承,既然向人家学习观摩,这也是一种虔诚的态度。
但接下来选择的字体十分古怪,元朝的书法家康里巎巎的生拗书法。这是一个哈萨克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因此对书法理解与中原人有所不同。所写的字结构乱,用笔生,这个生不是用笔用得少,是用笔喜欢偏锋枯刷。所以字看上去一个个就象刀剑横刺,部卒冲撞开战一样。并且他本身就是一个武将,体力好,能曰写三万字而不倦。
三万字就是用钢笔写,普通人一天写下来,也会累趴掉,况且毛笔。
可是这种强劲括锋却独创一格,使他与赵孟頫、鲜于枢成为元代三大书法家。
取了一些康里体,融合进去。
范仲淹摇头道:“此变不好。”
本来米体已过于疏奇,好在法度适中,没有走得太远。但加上了康里体一些用锋方法,这个字不但没有融合成功,反而走向了偏险的道路。
米体范仲淹能接受,这种新书体,却不能接受了,就是康里体,是看出了新意,同样不能接受。
对范仲淹说出这句话,郑朗一点都不意外。
甚至今天写康里体,再用康里体融米体,都是郑朗有意为之,正是要引出他这句话的。道:“范判官,小子为了寻找突破,这一年多时间,写了许多书体,或劲或媚,或枯或润,或瘦或肥,或正或奇,或稳或险,或旧或新,或徐或疾,有时候都将几种书体的笔意,同时挟入第八种书体当中。这仅是其中的一种。”
又摇了摇头道:“皆不成功,所以困于心,扰于学。”
虽然说得很神奇,但这样的事在书法史上,并不是郑朗开的先例。有的人快悟,有的人慢悟,后者居多,比如欧阳修与范仲淹,都是不知不觉的以人悟字,以字悟人,将个人的姓格带入书法当中,以后自成一家。
前者较少,比如后来的黄庭坚,学诸多大家,已窥书法之妙,大约与郑朗此时情形差不多,若用心,诸家风格都能写出一些形似,入峡后见船夫终年在三峡荡桨,忽然劈开天地!最终成为宋朝四家之一。
鲜于枢成名更早,悟字也更早,早年于野外见二人奋力挽车于淖泥之中,顿有所悟,成为元代书坛的巨擘。
这是后面的,前面的有怀素见公孙大娘舞剑,于是字变得宛若游龙,闪若惊凤,充满了侠气与刚气。
据说王羲之也得到天台山白云老人授的一个永字,书法这才进入大成的。
“瓜熟蒂就落了,”范仲淹道。
是有,但他很不赞成郑朗刻意这么做。
这需要一个机缘,外来的事物只是一个表象,实际突破时,每一个大家都到了临界点,因此受外界的一些事或物的影响,豁然开朗,若强行寻找这个事或者物对自己刺激,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范判官,小子知道。然而自上次回来后,似是隐隐有所突破,却没有想到这一困,就是一年多。”
听的人很受伤。
你小子所玩的事,若能成功,在整个书坛上也非同小可。一年多时间,又算什么?
但郑朗忽然将话锋一转,指着康里书体道:“范判官,实际上这种书体,若是因人得异,成就也非同小可。”
范仲淹只是微笑。
主要郑朗练的时间短,连形似都没有写出来,因此说服力不大。
郑朗也不气妥,继续道:“小子在开封与王府尹对话时,说过,所谓中庸,人人先修中养中,才能每发中的。想法是好,可能做到的人太少了,只能是空谈。”
范仲淹点头。此事他早就听闻。
“天下间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范仲淹摇头。
“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还是摇头。
“若手中两个选择,一个是甜瓜,一个是一粒芝麻,范判官先选择那一个。”
“甜瓜,你是……”
“请,”郑朗不往下谈了,以后让他自己悟吧。若说养中必发,天下间只有眼前这个人才有资格,自己不行,欧阳修不行,更不要说钱惟演与晏殊之流。
江杏儿立即捧上来黄绢。
范仲淹哭笑不得,这小家伙对自己打了一个什么哑谜?倒不相信他是替刘娥做说客的,老太太不值得,小家伙也不会这么去做。苦笑了一下,开始用笔在黄绢上写起来。
是韩愈的《原道》。
小家伙不是要悟道吗?用这篇文章给他一些启迪。
因为稍长,只好用小楷书写。
在郑朗印象里,范仲淹的书迹只有一篇《道服赞》。
此时范仲淹三十多岁了,写的字与《道服赞》上的字体,差不多很接近。
仔细的看着他的用笔以及笔意。正统之人,因此取风依然与大多数人一样,来自魏晋,不过也舍其了妩媚,行笔劲利硬瘦,结字方正端谨,可又自带着一种峭拔之意。
这种峭拔与欧阳修的那种峭拔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是文坛宗师,后者是一片高洁的君子。
所以后人说他的字是喜而凛。
看上去很干净,似是一尘不染,因此养眼,谓之喜。再思之,又感到一种冷凛扑面而来,就象茫茫一片的塞外冰原,干净得让人仿佛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