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玉楼到南京天宫的时候, 车尘马足,身上风尘未去, 就去往这座富丽堂皇而古老的建筑,见它新的主人。
他在皇帝曾经躺过的那张分外柔软的鎏金床上, 见到了虚弱而苍白的老人。
说是老人, 其实也不过只有五十多岁。只是头发花白的厉害,身子瘦的只有一把骨头。
寿玉楼默默无言,坐在他床边, 握住他的手, 垂下长长的睫毛, 轻柔地叫他:“大哥哥,我回来了。”
那张瘦得能见筋的脸上, 费力地睁开了一双眼,见到他, 流露一丝歉疚, 吃力地蠕动干燥的嘴唇:“我说,不要住进来。我.....病......撑不住。这里,条件好。”
又扫过他的面容,轻轻慢慢地说:“你......更高了。和......以前一样、不一样。”
他说的颠三倒四, 寿玉楼紧紧握住老人已经无力而瘫软的手的时候, 老人已经又昏睡了过去。
所有人都看着从寝宫退出来的男人, 紧张又警惕。
方秀明试探着问:“修文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寿玉楼低垂了眼睛:“他啊。违反纪律。”他的神情, 似乎非常难过。
“你......”方秀明动了动嘴唇, 最终, 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寿玉楼听了,就抬起头,打量着宫内的陈设、众人的披挂。
做工精致的上好大红波斯毯垫在地上,上绣着订做的双龙戏珠图,长长的羊毛一脚踩下去,如同陷进云朵。
这样一卷波斯毯,价值千金,现在却只是宫殿门槛前的踏脚布。
有的人的靴子,洁白如雪,是最无暇的羔羊皮做的。
有的人裹着昂贵的貂裘,戴着薄如蝉翼的金线冠。
有的人,衣服上当作饰物的,是潜入海珠的采珠人,要用十几条命才能换来一颗的深海珍珠。
他们坐在珍贵的沉香木椅子上,喝着远从杭州运回的一等龙井。侍女如云进来奉茶,身上香风鬓影,环佩叮当,仪态高雅,一看就知道是这宫城中服饰惯了主子的旧宫人。
半晌,寿玉楼又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一身旧秀才衣裳,哑然失笑,重复道:“是啊,我们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走远了,屏风后面压抑的哭泣声终于渐渐变大。一个女人冲了出来,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叶郎”。
林道敬从椅子上一蹦三尺高,把“弟妹”扶起来,对方秀明说:“二哥哥,你看他那若无其事的样子!隔着十丈,我就闻得到他身上散不去的血腥味!大哥哥当年怎么会把他这种疯子救下来?我们同行这么多年,他对兄弟也说杀就杀......”
说着,外貌清秀的林道敬,虽是铁血男儿,也掉下来英雄泪:“我叶兄弟,虽然有点男人的小毛病,却从来对义军、对大哥哥最忠心耿耿,立下汗马功劳无数,三年前险些死在战场。又是他寿玉楼从小一起长大的。说什么杀人偿命,几个烟花女子之死,算什么?不过抱怨了几句分配土地、圣库养懒人的话,多了几亩地,又算什么?他就下手了!”
早在寿玉楼从云南回转之前,南京这边就得到了消息。说寿玉楼先是杀无辜的士绅,到处打砸,杀上了瘾,甚至对自家兄弟举起了屠刀。
他们原来是不信的。
老兄弟们,人人都记得他们早年初来义军时候,寿玉楼是什么样的人。
那是一个温顺腼腆、又寡言孤僻,极脆弱敏感,叫人不忍说半句重话的美少年。除了会琴棋书画、子曰诗云,就连杀鸡都不会。
他的一身武艺,还是几个后来投奔义军的王朝武官教的。
直到叶修文的妻,跟着云南部队的先遣的斥候队伍来了,他们才从几个屈从寿玉楼,得以保下性命的老兄弟口中得知,消息半点没有夸大。
包括曾经教授寿玉楼的那几个,半师半友的武官出身的兄弟,甚至都被寿玉楼当众行刑了。虽不致死,但当着上下军民的面被捆起来,挨平民的骂。
他们不少人,因为忍受不了这种侮辱,投缳自尽。
都做了“大清洗”的刀下祭鬼。
其中轰动一时,使“大清洗”名扬天下的,是叶修文之死。
叶修文原是世家子弟出身,与寿玉楼从小相识。可谓是情同手足。
后来寿玉楼投奔义军后不久,叶修文也跟着来了——带着自己家的三千私兵。
他名为修文,实则长于武功。又是出身武将世家,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当年义军最艰难的时候,只有几件麻衣,阖军上下,没几个人有鞋子。是叶修文带着叶家的私兵打头阵,尸山血海里拼杀了一条路出来。
只是,叶修文这人,别的都好说,就是好色好酒好享受。
让他打仗可以不怕死,让他不碰女人,比登天还难。
打仗的时候有军纪约束。风头一平静,在云南,义军刚站住了脚跟,他就要在女人上动心思。
叶修文偷偷地,不知道从哪里买了几个出身烟花柳巷的小妾,养了起来。
这几个小妾中最得叶修文喜欢的那个,是个不安分的,和外面的野男人勾勾搭搭。
叶修文无意中撞破了,气得三尸神直跳,他一向脾气暴烈,失手杀了这个小妾。
本来那小妾被悄悄地埋了。后宅里不知道哪个争风吃醋,把这件事传出去了。
叶修文,被传唤上了衙门。
此后,更被暴露出他之所以能养得起这几房小妾,是因为偷偷占了超出定额不少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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