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的是个黑衣公子,星目剑眉,英姿飒爽,修长的手指拢在长长的袖袍中,眼底含光不露,却依稀有着运筹帷幄的从容霸气——哦,竟然是个一眼望不到底的人?他微微一惊,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当即凝神注意他们二人的动作。
“我们要去洛阳城的另一头。”白茗纤细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船沿,他出神地望着船底漾起的层层清波,涟漪里,自己的倒影如梦境般片片碎裂,他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稍纵即逝,他按着心口,无声地长叹。
“不,我是问——公子以后将何去何从?”老翁声音沉沉响起,极缓慢,极从容,他目光平静如水,落在白茗身上,仿佛看到他的手已在袖间悄悄握紧了剑柄,“公子难道就打算这样漂泊一生?”
一瞬间,白茗眼中闪过雪亮的光,却很快消泯于无形,他警惕而戒备地望着身旁的艄公,看着他手中的长篙上下晃动,老翁的话似有深意,一语点中了他心中的魔障。那个他心中迷茫困惑许久而难以解脱的问题,忽然从心底最深处的地方抽离出来,被摊开到阳光下曝晒,仿佛一瓶浑浊的水静静放置在太阳下沉淀,终于,那些杂质慢慢分离出来。
“只怕公子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不愿明说。”老翁眉宇间一派淡然,从容自适如闲庭漫步,微微颔首,“公子智计绝顶,武功也可算得一流,是当世不多的人杰之一”,他喟然长叹,捋着长长的白胡须,“公子原本不必淌这趟浑水。”
“如果战乱之后,公子能与她归隐山林,做一对神仙眷侣,双宿双飞,泛舟五湖,自是一桩美事。只是,我观公子命格有缺,只怕不得如此圆满……”老翁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白茗,仿佛能够洞察他心底每一丝细微的情感变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白茗匆匆一瞥,清晰地望见,老翁手中的长篙赫然是纯玄铁打造!入水处隐隐生暗锈,仿佛一把潜心打造许多年却又一朝废弃的绝世利器。能使动这一杆玄铁长篙的人,必然臂力过人,身负绝顶武功,一旦动手,只怕是一大劲敌。
然而,不知为何,望着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老翁,他的心忽然也像千年古水一般平静,竟没有丝毫动手的意思,提不起半分杀气。
——大隐隐于市,这泛舟洛水的老翁,如此高深莫测,又是哪一位退隐江湖的前辈?
“公子是否觉得,老朽与你素未谋面,不必交浅言深?”老翁的眼光虽平淡却锐利如许,竟一眼望穿了他的想法。他微微摇头,平淡的眼眸中似有失望之色,“公子既然不愿意听,也罢。”
白茗呼吸忽然莫名地一滞,他沉默半晌,仍未说话,老翁也不催促他,只是淡淡地望着他,仿佛在说:“你可要想明白了。”
“依老丈之见,白茗应当如何做?”白茗神情殷切地轻声询问。他苍白的额头上竟已沁出了点点汗珠,忽然深深施了一礼,“请指出一条明路。”
“公子只怕难以做到——应当速速远离此地,如此方能有一线生机。”老翁神色一黯,沉声道,“公子并不在乎所谓的‘生’吧?若有幸能活下来,以后都是渺渺未知数,我又怎能洞察天机?”
“老朽虽看到宿命的轨道,却无力改变。”老翁枯瘦的手指向天空,他眼神明净而悠远,不似一位迟暮老人,他淡淡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乃命数,不可违也。”
“老丈能否讲讲宿命的轨道是怎样的?”一直默不作声的黑衣公子忽然插话道,他剑眉微扬,声音冷冷淡淡,叫人捉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我连算了七次,都是不祥之象——凡与冥星轨道交错者,皆将陨落;云朵上栖息的冥灵,将要重返人间;倾国之血,将化作破城的利刃;天霜白雪,湮灭于流星的帷幕。”老翁缓缓动着嘴唇,吐出四句谶语。他说话间神色庄重,宛如九天之上高高在上的神魔,向人间宣读诏书,自有一种让人信服、拜倒的力量。
“天霜白雪,湮灭于流星的帷幕……”白茗喃喃地念着这一句话,竟似痴了。他神色恍惚,望着涟漪中自己时时破灭的倒影,秀眉微蹙,“老人家,可否明示?”
老翁却不再理他,忽然转身,望向黑衣公子:“咳……”他轻咳一声,声音似乎顿了一顿,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停,他淡然地问道:“叶将军,我吹一首笛曲赠与你,如何?”他收拢袖袍,自袖间取出一支铁笛,取了块布,细细地擦拭干净。
早已知道面前貌不惊人的老翁是位前辈高人,必怀有惊人艺业,对于他眼力过人,认出自己来,叶天然倒也不惊讶,只是轻轻点头,以示同意。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笛声悠扬飘渺,淡泊如天外云烟,吹得是一曲《绿衣》,隐隐流露出规劝之意。
料不到老者窥破自己的心事,被这一曲勾起万般情丝,叶天然手扶着船沿,心中刹那间万千情愫齐齐涌来,痛苦如万箭穿心。萧萧,萧萧,你我已永离参商,今后,除了那些斑驳凌乱的遗像故物,你我之间还有什么相连呢?
“叶将军本是稀世将才,偏偏难以过‘情’字一关,爱情,亲情,友情,只怕,你以后亦会因为这一字,做许多你不愿做的事。”老翁的话语似有深意,却没有再说下句,只是沉默地撑着长篙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