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酿陪着七娘在庄上住了三日。第四日晨起,眼见着雪势渐小,二人收拾一番,便打算着回汴京去。
因算着南渡,陈酿遂让七娘轻车简从,只道家中会派人来取东西。
三个丫头将七娘的随身之物打点了一回,便忙扶着她上车,皆是归心似箭,兴奋不已。
七娘身着碧玉裘袄,风帽领口,皆拿银狐毛封了。她双手抄在鸭羽手套中,怀中却还抱着几卷半旧书册。
陈酿立在马车边等她,只催道:
“这些东西,叫阿珠她们收拾也就是了。你快些上车来,外边雪大,当心受凉!”
七娘踮着小脚过去,雪地上霎时留下一串银铃般的足印。
她只仰面笑道:
“她们笨手笨脚的,这些东西,还是蓼蓼自己收着放心!”
陈酿笑了笑:
“蓼蓼也知爱书惜书了啊?”
七娘知他有心打趣,只撅着嘴瞥他一眼,嗔道:
“这是酿哥哥从前作的策论呢!我不好生收着,回头你问我的书,可不是又答不上了么?”
陈酿却蓦地一愣,原是自己的文章啊!
他一时有些晃神,双眼只望着那些书册发呆。忽而一股疾风吹过,他猛地一颤,方才回神。
只见陈酿接过七娘手中书册,微笑道:
“我替你拿着,先上车吧!”
七娘低头犹疑半晌,纵然陈酿拿着,她亦有些舍不得。
她轻咬着唇,偷偷抬眼瞧了瞧陈酿,方道:
“那,酿哥哥可拿好了,过会子要还我的!”
陈酿忍俊不禁,只憋笑着点头:
“不要你的!也不是什么极好的文章,你若喜欢,待回了汴京,再与你写一册便是。”
七娘忽惊喜地看着他,转而又垂眸含笑。
她摇头道:
“不必了,酿哥哥。那不同的。”
这些文章,皆是陈酿偶然所成。不为应承仕途,不为教化旁人。随心而作,随意而写,偏这分天然,才是最难得之处。
待众人都坐稳,车夫便驾车往汴京的方向去。
今年的冬天,气候很是无常。风雪才见小些,行了一阵,却又渐渐大起来。
好在,谢府的冬车皆是拿五彩琉璃封了窗,倒不至让风雪灌进来。只是外边呼啸之声颇大,阿珠依旧举手抵住窗户。
七娘朝窗外看去,四下俱是白茫茫的一片。零星有几个行人,似背着包袱,蹒跚而行。又一阵风来,卷起苍苍白雪,眼前霎时又模糊了。
环月将七娘手炉中的银碳换过一回,只道:
“今日倒怪了,只差了一个车夫与周嬷嬷来接,这般行路,总有些不方便。”
阿珠闻言,掩面一笑。
她看看七娘,又看看陈酿,打趣道:
“左右,陈先生能来也就是了,旁人哪里要紧!小娘子,是不是?”
七娘一瞬揪紧了心。阿珠这丫头,是越发没规矩了!眼下陈酿还在呢,却当着他的面说这话,教七娘如何放得下脸面?
七娘遂微嗔地瞪了她一眼,不时又拿余光偷瞧陈酿。
琳琅见阿珠越发不像样子,轻捶了她一下,又凑上去低声道:
“胡说什么呢!看回了汴京,大夫人不打你来!”
阿珠吐了吐舌头,只转头去看七娘与陈酿。
陈酿倒不见有甚么反应。长日与谢诜弈棋,倒练就了如今处变不惊的本事。
他不苟言笑,只道:
“这些日子府中事多,管事媳妇们皆匀不出人来。蓼蓼且回府,也就知了。”
七娘哪知南迁之事?她一脸不解,望着陈酿道:
“算来,也不是谁的生辰,府中忙何事呢?”
她思索一阵,忽灵机一动:
“敢是二姐姐要回府省亲么?”
陈酿见她神情兴奋,一时直不忍同她讲。
他吸了口气,方道:
“不是你二姐姐。你好生坐着,我慢慢同你说。”
七娘也不知何事,只听话地点了点头。
陈酿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声,正待说话,却听车外越发喧闹起来。
七娘笑道:
“还未至汴京呢,就这般热闹!待到年下,想是更有趣的。”
阿珠附和着笑了笑,兴奋地掀起帘子朝外看。
“诶?”她神色忽而有些异样,“怎么看着,皆像是出汴京的?”
还不待她思索,只见人群黑压压的一片,直朝马车涌来。
车夫长年外出,见识也多。他望着人群,颇觉蹊跷。
人群渐行渐近,雪尘亦随他们散开。车夫定睛看了两眼,心下一沉,直道不好。
他忙向车中回话:
“陈先生,七娘子,前头像是难民,正朝咱们这处来呢!”
难民?
陈酿闻言,忙掀开车帘看去。只见一大群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茫茫大雪之中,显得可怜,又令人毛骨悚然。
既为难民,自然是衣食不保。也不知饿了多少日,冻了多少日,见着谢府车架华美,免不得抢掠一番。
车中之人,多是女子。陈酿与车夫虽皆有些功夫,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架不住难民人多!
陈酿当即放下帘子,吩咐道:
“快走!”
车夫闻声,一刻也不敢耽搁。他皮鞭一甩,便直催着马儿前行。
七娘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加之马车一快,便不平稳起来。她哪里见过这阵势?只紧紧拽着陈酿,丝毫不敢松手。
陈酿心下也急,他粗喘着气,嘴上却安慰着七娘:
“蓼蓼别怕,酿哥哥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