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幺幺朝后轻倚,胳膊支于软枕,宽大的水袖自然地落下,露出一截莹白的藕肤,在整个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的亮色。她以手背撑面,也不知是额上点筠的那朵睡莲太过妖艳,还是她颊上那抹橘色的胭脂濯明,于是她墨绿色的瞳里亮起异彩,笑意侵染。
“想不到白少主倒是好一个通透明/慧之人……”她毫不吝啬的夸赞道。
车厢里从她上车就没有消散过的煞气味道渐渐淡了不少,白韫玉这才浅浅地有些喘过气来,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心里竟然不知何时已是出了不少细密的汗。他不动声色地用珑札抿去那汗意,抬头笑道:“墓姑娘谬赞。”
她幽幽展颜,垂睫浅浅地把眼睛闭上了。“不愧是我的玉儿。”
“……”
白韫玉差点又没气吐血了。
一路再也无话。
等回到了房间,白韫玉放下手里的珑札,第一件事就是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样明黄色的竹简,口中喃喃,竹简上的明黄符咒应声而起,闪烁着光芒,一个字一个字的落入他眉间,消失不见。
用罢了安魂符,他的心情才总算平复下来。这才有些疲惫地坐在了椅子上,双手合成一拳抵在额上,垂头不语。
他脑子里很乱。
开始不断地回忆起和墓幺幺在一起的时候,第一次在青藤试上的时候,墓幺幺她就是一个有些奇特本事的凡人而已,没有丝毫的煞气,哪怕是他用骨钉钻过她的手,哪怕是他威胁她,她也没有煞气。而后来在墓幺幺的房间里,哪怕他挑衅于她,她也是没有过煞气。
可今天。
从怀婵阁的幻阵里消失之后,墓幺幺身上的煞气,就一点点地在外露。直到进入车辇,她身上的煞气,浓郁地仿佛形成了实质。
白韫玉所修的心法之一,就是用煞气为媒,虽然他到最后因为那门功法过于刁邪,他半路而废。可是之如他在车辇之上说的那些半真半假的话一样,他能闻见煞气的味道。那种可怕的,仿佛能钻入骨髓里一点点研磨你的灵魂一样的可怕味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
黄泉之路韬光谷。
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
可是没有人知道,黄泉之路上最不缺的就是煞气。他白韫玉见过很多魔修,更见过以煞气为食的邪恶修士,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包括他的父亲,会有如此可怕的煞气。
那种——已经不能称之为是气息的煞气,那是已经凝固的液体,好似是一碗又一碗汞水,慢慢撕裂你的头皮,一点点朝下滴灌的毒朽气息,不不,又或许是凝固成一锅又一锅滚烫的金液,缓缓地从你的头上浇下,要将你连灵魂都要烫成灰烬的至热气息,又好似是凝固成一盏又一盏冰冷的?丝,慢慢地从你的经脉里一点点灌注进去,要将你连气息都冻成冰洋深处的玄冰死雕。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几乎被压迫地要当场跪下痛哭的煞气。
在车辇之中。
他看见的那个,不是墓幺幺。
绝对不是一个凡人。
那是一个从地狱,不,不是地狱,是从比地狱还要可怕上千万倍的地方里爬出来的可怕存在。
他双手不住地颤抖,抬起头来,眼睛里俱是惊恐。想了想,他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又拿出一只笔,可是刚写了几个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父亲,墓幺幺有异,我不能待在她身边。”他写到这里,门口忽然有人敲门。
“白少爷,贵子让我来送安神茶……”一个侍女的声音响起。
吱嘎——
白韫玉打开了门,接过茶水。
那侍女就地一福礼,说道:“贵子说,让您今天好好休息。”说完那侍女躬身朝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白韫玉端着茶水,进了房间,看了自己写的信笺,眼神明明灭灭——最后,他抓着那纸,撕了个粉碎。
此时的墓幺幺正和衣趴在温泉的泉石之上,大半个身子沉在水中,闭目枕着自己的双臂,似是已沉沉睡去。洗尽黛妆,她的脸色有些不好,有些病态的白,被热气蒸腾之后,睫毛上挂着水珠,似一普通柔弱的少女。
“贵子,白少爷接了茶。”有侍女未敢过于上前,轻轻说道。
“嗯。”墓幺幺软软地应了,“轻瑶,去告诉我爹,这几日,我要闭关,谁也不见。”
轻瑶低声允了,慢慢退下。
这时,墓幺幺才睁开了双眼。她直起腰来,褪去身上的纱衣,把整个身子埋入水里。长发漂在她身后的水面上,随着水波荡漾。她微偏过头,将发自身后笼过脖颈放在胸前,细细地一点点抚梳。末了,葱白手指轻轻撩起水花掠过自己的肩膀去。
水波凛凛,她的脊背在水里莹白之间,一片狰狞而可怖的伤口,盘亘如枯木。
“活在死人身上吗。”她喃喃自语。“怀婵阁阁主……八化之尊,可你又知道什么?”她忽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可那嘴角的弧度,分外残忍可怖。
夕生的话,让她想起了太多的过往。
太多她不会轻易去回忆的过往。
或者说——是碰触到了她心里最可怕的那块逆鳞。
所以她才无法控制住胸口里涌动的那种滔天的恨意,无法控制住那种想要灭尽所有人的恐怖杀意,无法按捺住干脆转身回去怀婵阁先杀掉那个狗屁阁主的冲动……是的,她和那阁主无怨无仇,甚至可以说,那阁主对她是有诚挚的好意。
可是。
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