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周隐将财表送到织造局的账房。
裴君宝收到后,面无表情地接过匣子,随手放到一边。
“这要我马上有回应吗?不急的话等我把手头的事理清了再说。”
裴君宝说完,忍不住埋怨了两句:“这破账的字儿都快被蛀烂了,什么都看不清,还得再重新抄一遍。叫人帮忙还不放心,万一错漏了一个,一连串都要完蛋了。”
周隐同情地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腐烂味道,说道:“你最好先看完了再忙。这是仙师口述、陛下亲自整理后的成果。”
“成吧……”裴君宝叹了口气。
裴君宝送别周隐,抱着匣子回到桌案前。
裴君宝常年背着大算盘,个头还没周隐高。他坐在高高的桌案前腿乱晃,不一会盘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拿出一页纸。
“财表、数字、符号?”裴君宝喃喃自语,“仙师还会看这种铜臭之事?”
玄机阁家大业大,能养活这么多人全靠做生意。
裴阁主早年从商时被阁里老人痛骂了多年叛徒,一直到最后,通过从商周转出的银钱既救了玄机阁、又能救济流民,口碑才慢慢好了起来。
到现在,算钱和经商依然是一件上不了台面的事。
裴君宝随意看了两眼纸,神情越发专注。
这是一套他闻所未闻的东西。
好像专门为算账而生。
初次接触到算盘后,裴君宝就迷上了这一方小天地。
他喜欢算账。
繁复的账目、往来的交易……在他眼中是有生命的曲调。他迷恋在流动的银钱中捕捉漏洞、洞悉一切的感觉。
就好像他不出门,坐在账房中就能知道成千上万人的行事轨迹,看到货物的新生、调转、与废旧消亡。
但现有的结算法远远不够。
既满足不了帝王的问话,也满足不了他内心的渴望。
而现在,一些奇异的表格,一串美丽又神秘的数字,就像为他打开了一扇辉煌的门。
他进到门中,就能成为这一方天地真正的洞察者。
裴君宝黝黑的眼瞳瞪大,快速吸纳着纸页上的内容,抓来一册账目和一沓子废纸,跟着填了起来。
财表只是给出了规范,没有规定具体需要填哪些名目。
这是一张需要由裴君宝缜密思考后,再交出的答卷。
裴君宝凭自己处理玄机阁账目的经验,不断修改增补,试图做出一个清晰可用的总表。
日头西沉。他忘了时间,干脆住在账房里。饿的时候混着墨汁啃馒头,醒了继续看。
三天三夜后,裴君宝步履不稳地出门,抱着两个装满信笺的大匣子叫人去找周隐。
“这是我的……致谢与心得……伯鸾帮我递出去吧……”裴君宝掩嘴打了个哈气,“虽然还需要再钻研,但玄机阁的烂账肯定是有救了。”
裴君宝说道:“不知仙师是何等风姿,真想亲眼一见。”
周隐:“你不是见过吗?就是那天呀……”
裴君宝指了指铜边眼镜:“琉璃镜总是忘了擦,年份也久了懒得换。那天光顾着找路以防御前失仪,什么都没看见。”
所以他看谁都面无表情。
周隐忍了忍,忍不住了。
“匣子我收了,先跟你说两句。”
“什么?”
“仙师的风采!”
周隐仰慕谢怀安已久,拉着裴君宝躲到隔间中,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周隐从最近的织造局看破器图说起,说完了意犹未尽,又说道谢怀安登坛卜算、焚香楼中小憩……
裴君宝平日最爱研究账目和生意,对其他事都提不起兴趣,觉得一律是浪费时间,此时听得频频点头,还会催着继续。
裴君宝道:“你说,我借着去请教运算的理由去拜会仙师,能进得了门吗?”
周隐:“不知道啊,看门的是娄大人,看着和善其实可怕得紧……”
最后不知怎么,两个人说着说着蹲在账房的屏风后,想着谢怀安曾经坐在这里听他们奏事,回去后可能根据他们的言辞想出了新表、符号种种,一起脸颊微红。
东郡,滕王府。
滕王是鸿曜的皇叔、永寿帝的兄弟。
当年延平帝生了七子。除了登大位的永寿帝,其余的儿子在各地封王,如今死得死活得活,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天师掌政时期,宗室的日子不算难过。
即便名义上出不了王府,只要虔诚供奉当地的圣塔就能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一点不用愁。
但滕王过得并不爽。
他当年离宝座只有一步之遥。
虽说坐上龙椅也是在天师靴底下讨口饭吃,但终归不一样。
滕王躺在摇椅上看着后花园。
王府上到处张灯结彩,庭院中的陈设还是一如既往的瑰丽奢靡。
他懒懒地看着,想着。
这么多年,他看似懦弱避世,实际关注着京畿动向、培养出优秀的杀手。
讲通了不同的势力,收买了东郡的圣塔,成为隐藏在暗处的宗室之首。
一切都是为了坐上那把椅子。
他相信自己有手段也有能力,若是当了皇帝没准能谋求更多……甚至推翻圣教去坐真正的大位。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天师的力量日渐增强,看不到有破绽的一天。
终于,他过完了六十大寿。
天下也天翻地覆。
“沉七……”滕王沙哑地唤道。
一个黑影闪过,出现在摇椅面前:“爷,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