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月光如纱,大抵正是酉时初。
张二狗挑着两捆麦子从地里上来,走了一段,有些疲了,就打杵撑着担子,站在田埂上歇气。
张二狗是幸运的。他本是保定人,家里也曾有几十亩地。但前朝崇祯帝在位的那些年,天灾人祸不断,家乡附近出现一股山贼劫掠百姓杀伤人民,村子被毁,张二狗的家眷逃过一劫。但畏惧山贼,只好舍了乡土,贱卖了土地,望京师逃难。
后来他才知道,那所谓的山贼,正是乡里大地主某某的手笔。是为了夺走他们这些自由民的土地。
张二狗深恨之,却无可奈何。
张二狗会一手木工,逃到京师,以此为生,但京师的泼皮、衙役,搜刮了一层又一层。他一天能赚个二十钱,到手能有三五钱就不得了了。
卖地的钱很快用完,京师住不下去了,只好在城外讨生活。
及至于夏王据京师,崇祯下诏退位,张二狗一家作为流民得到安置。就在潮河出海口附近北塘镇外靠海的一个安置村。
然后分田分地,大搞耕作。他一家七口人,父母俱在,夫妻二人,再加上三个孩子,共得了一百四十亩。
受够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苦,张二狗一家咬牙将一百四十亩地都侍弄起来。到现在大丰收,却也是苦恼了。
一百四十亩,亩产超过十石,收割极是不易。
白日里父母二老负责割,他和妻子负责挑,孩子们在家里负责打麦。但为了能尽快完成收割,他这个最主要的劳动力,几乎是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这不,都已经酉时了,他还没忙完。
“亏得这些天天气好,不曾落雨。”
张二狗如是感叹。
怕就怕下雨啊。田里麦子那么可爱,要是下雨了,大雨一淋,不得都发芽了?
站在田埂上,不远处就是潮河的出海口。夜色下,仍能见波光粼粼。
要说早先来的时候,这里波涛荡漾的,但官府把水利水渠这么一修,上游听说还要建水库什么的,这出海口也变得不那么壮阔了。水被拦截了好多。
不过这也是好事。以后总不能怕了干旱不是?再则说了,等这回丰收完了,农闲了,张二狗还打算去应征工人修水库呢,听说一天有好些钱呢。
他虽然累,但心里美滋滋的。
忽然,张二狗眼神一凝,但见远处出海口广阔的水面上,竟有些黑点出现了。
张二狗一怔,又打量了一会儿,终于看清了。
是船!
大大小小的船,至少有三五百。
张二狗眼珠子一转:“没听说有军队会过境啊...要不然北塘那边早贴告示了。而北塘也没有码头,要是商船的话,听说全去大沽那边了。”
军队过境,为了不让百姓冲撞了军队,造成麻烦,官府会布告宣示。而如果是商船的话,早前张二狗就知道,是集中在大沽口靠岸的,北塘没有码头。而且三五百艘大小船只,怕也不是一般的商船吧?得多大规模的商队才有这么多船?
他悄悄放下担子,壮着胆子爬过去,藏在河边的草丛里。就见那些船在对岸边停了下来,然后叮叮当当的,许多人从船上下来,借着月光的反射,能看到金属的光泽。
“是军队!”
张二狗咯噔一声,心中狂跳。
又听到隐约的喊声,他竖起耳朵,听着顺风传来的声音,面色顿时变得煞白:“不是汉话!不是汉话!”
他咬着牙:“是鞑子,一定是鞑子!”
他见过鞑子,甚至见过鞑子攻打京师。那些鞑子在城下耀武扬威,呼喊嘶吼,把百姓拉出来砍头、践踏,就是这样的声音!
即便到死,他也不会忘记。
“不行!”
张二狗喃喃自语:“我得上报官府。要不然...”
他想起贼人肆虐时候的艰难,想起如今越来越好的生活,他不愿意这些美好再被打破,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沿着草丛爬了一里地,面孔和手臂都摩的出血了,才爬起来,跌跌撞撞向村里跑去。
“村长!村长!”
张二狗跑到村张家大喊。
“是谁?二狗?!”
年轻的村长走出来,借着屋里传来的淡淡的灯光,看见二狗满脸惶恐的模样,不禁道:“发生了啥事?”
二狗上气不接下气,道:“鞑子,是鞑子!”
“鞑子?!”
年轻的村长神色一肃,道:“你发现了鞑子?!”
二狗狠狠的点头:“在潮河口,我挑麦子呢,鞑子好多船,在对岸上岸了,我隐约听到他们的话,不是官话,是鞑子啊!我知道是鞑子!我见过他们,在京师!”
村长猛地转身,声音传来:“你等我一下。”
片刻,村长牵着一匹骡马从屋里走出来:“带我去瞧瞧!”
“嗯!”
两人没有惊动乡亲们,又原路返回。而此时,鞑子的军队还没有完全上岸!
村长将一切看在眼里,对二狗道:“你先回去,不要声张。不要惊动了乡亲们。”
又道:“山海关那边正在大战,鞑子却到了这里,恐怕是计策。他们悄悄的来,一定不会惊动地方,你只管放心。我这就去大沽,那里有我们的军队,很快这些鞑子就会被消灭!”
然后道:“你再沿着河这岸,去通知上游几个村的村长。告诉他们这里的事,请求他们务必监视住鞑子的动静,为我们的军队创造机会。”
二狗热血沸腾,只觉得有一种沉重的担子压在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