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这深秋最后的时光已然打马而过,初冬的冷冽也渐渐裹挟而来,清晨的廊下还凝着寒气,廊檐的水滴在廊下的台矶上,竟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那庭前的枝叶之上,更是落下了一层霜来。
乾清宫外的宫人都在小心地朝地上泼着尚还冒着热气的水,将角落那些薄薄的冰消融,明明额际还冒着汗,一阵冷风吹来,却是觉得脸上干的紧绷,几乎一吹就要裂开一般。
皇帝此刻坐在东暖阁中,魏安穿过层层庄严而肃穆的明黄帐幔,两手交在身前,神情极为谦恭而小心,迈着极轻的步子,朝着建恒帝所在的书房去。
书房内点着龙涎香,建恒帝穿着明黄绣有金色盘龙的盘领窄袖常服,腰间嵌着玉带,正坐在书案后,批改着案上的奏章。
“皇上。”
建恒帝闻声只抬了抬眼皮,虽是未说话,周身的气势却是极强,让人觉得不怒自威。
“长公主来了。”
建恒帝笔下微顿,随即埋下头,语中平淡道:“进来吧。”
魏安闻言当即垂下头,极为谦恭道:“是,老奴知道了。”
魏安低着头退了下去,建恒帝已然低头继续看着奏章。
当魏安来到外殿,看到外殿堂前坐着的贵妇,当即咧起谦恭的笑意,上前几步作揖道:“老臣见过长公主。”(注:明朝的高级內监都有政治上的职务,所以自称臣,不过在皇帝面前为了自谦,也表示亲近,可称老奴。)
昭懋长公主闻言淡淡地瞥了眼,随即划开笑意道:“魏厂公如今越发受皇上看重了,时时伴在君侧,咱们想见圣上一面,总是少不得魏厂公从旁说话。”
魏安仍旧低着头,闻言眸中微微划过一丝深意,随即抬起头来,笑意更为恭敬明显道:“公主殿下折煞老臣了,老臣怎敢当,要说圣上最亲近的,还是公主殿下,圣上前几日还跟老臣说,何时要去公主府看望您呢。”
昭懋长公主闻言唇角微微一勾,魏安当即弯了下腰,极尽谦恭的陪笑道:“圣上请长公主您进去呢。”
昭懋长公主闻言站起身,一双保养纤嫩的手掸了掸裙边,随即背微微一挺,朝里走去,魏安小心地让至一边,直至昭懋长公主擦肩而过,这才缓缓直起腰来,眸中浮过一丝寒意。
听到环佩响起的声音,建恒帝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时,当即放下了手中的笔,还未等笑意盈盈的昭懋长公主行礼,便已然道:“皇姐起吧。”
昭懋长公主对此习以为常,因而腰也未弯,便抿笑挑了位子坐下。
“皇姐今日这么早来,是有事?”
魏安见建恒帝收了笔,忙上前递了热巾,建恒帝抬眸看了眼面前体贴的魏安,随即接过擦了擦,又递了回去。
“是有事。”
昭懋长公主笑着侧首看了眼身旁的蕙兰,蕙兰当即提了食盒走上前,昭懋长公主随之笑道:“今日用早膳时,恰好做了一道竹节卷小馒首,我想着从前皇上最爱这个,便专门带来了。”
建恒帝闻言眸中一暖,也渐渐化开笑意来,魏安当即会意地命人收拾了书案,亲自将那道小馒首尝了一口,这才亲自拿银箸替建恒帝取了一个放进盘中,递了上来。
建恒帝尝了一口,唇角满意地勾起,随即将一整个吃了,转而看向昭懋长公主道:“皇姐这道小馒首,跟从前母妃宫里做的一个味道。”
昭懋长公主闻言笑着道:“我第一口尝着,便知道皇上必喜欢,想着从前在母妃宫里用膳,你我总爱盯着这一道。”
建恒帝闻言也渐渐回忆起什么来,放下了银箸,有些感慨道:“那时皇姐总是留给朕,自己反倒未怎么用了。”
昭懋长公主并未说话,却是抿着笑,顿生出万千感慨来。
“是啊,想想这日子过得真快,转个眼,母妃已走了这么多年了。”
建恒帝闻言眸中的笑意渐渐抹去,昭懋长公主见此语中也难掩愁绪道:“而我,不知不觉,也是老了。”
建恒帝见眼前的长姐抚着自己的眼角,说出的话多了几分忧伤,不由劝慰道:“皇姐瞧着比朕还年轻了许多,你若都言老了,朕又该如何了?”
昭懋长公主闻言眼角淡淡化开笑意,却是消融不了那点愁绪。
建恒帝瞧着有些不对,因而问道:“皇姐可是有什么事。”
昭懋长公主闻言眸中顿时黯然,沉吟了半晌,终究有些忧伤,抬起头来,唇角苦涩,说出的话颇有些无奈道:“为的,不过是平懿罢了。”
“平懿怎么了?”
昭懋长公主几不可闻的叹息了半声,随即道:“圣上也知道,平懿生下来时,我已是年过三十,没过多久,她父亲——”
建恒帝眉间微微一皱,昭懋长公主却是已然缓缓道:“那孩子可怜,幸得当年父皇体恤,怕没了父亲的平懿受委屈,这才给她赐了皇姓,这才不叫人看短了去。我这些年来,也是极尽法子的对她好,也好弥补她失去的那些,让她过得平安无忧些,可终究——”(注:原本平懿郡主萧陵随父姓,叫韩陵。)
建恒帝听到这儿,看着眼前颇有些难过地长姐,不由心下触动,终究,这些年平懿没有父亲的爱,没有祖父家的支撑,也是有些缘故的。
眼前的妇人再如何保养,可那渐渐衰老的容颜总是挡不住的,建恒帝看着这样的昭懋,心下到底是愧疚的。
昭懋长公主眼中渐渐红了些,却是终究忍着,语中只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