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光明顶,安静得只能听见檐角风铃的低语。平日此时,苏劼早已就寝在床,没想到今日被赫莲缠着下棋,这一陪就忘却了时间。其实他的棋艺并不精湛,而刚学会下棋不久的小丫头却颇具天赋,越战越勇,他不由得较真了起来,全力以赴地应战,直到不可置信地看着小丫头满意地吃掉了他所有的棋子,才恍然发觉深夜已至。他从瑶真阁出来的时候光明顶早已过了门禁时间,他既无法回家,只得一个人抱着惊鸿琴漫无目的地在深宫走着。
苏劼走过一条漫长的回廊,又路过一段两旁伫立着石刻神兽的走道,来到了一方小小的瞭望台前——瞭望台四周并无遮拦,视野开阔,可俯看耀城的夜色。他径直上前坐下,静静地欣赏起眼前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荧光子在夜色中游动,幽绿的光影忽明忽暗,却渲染得夜晚更加寂静。他恍惚中有了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
忽然一阵晚风吹来,带着一丝料峭的寒意,苏劼身子一紧,不自禁抱住了惊鸿琴浑厚的琴身,这才发觉到好些荧光子在琴边忽上忽下地漂浮。不知道为何今夜的这些绿光如此肃静,他心里亦涌过一丝淡淡的忧伤。修长的手指随手划过冰弦,拨响了几个音符,疏如寥廓,窅若太古。
苏劼微微闭上双眼,一串清越的泛音如点点莹光,散入夜色。接着是一段凝重的吟猱,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仿佛诉说着一段久远的伤怀往事,拨得人的心也渐渐下沉,连附近的鸟兽听着都哀啼了起来。一段散板之后,是一连串激越的七十二滚拂指法,气势万千,狂风忽而大作,飞沙走石。琴声渐缓,化作轻柔的雨滴,从苏劼的指下流淌而出。当最后一个泛音的余韵散去,犹如微风轻轻拂过岸芷汀兰,一切又回归到如初的宁静。
沉寂中,苏劼凝望着琴弦,不知所思。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声,他警惕地回过头,却见伯雅伟岸的黑色身影与茫茫夜色融为一体,只剩下那双金眸隐约地流露着不似平日的柔和,而他怀里那个小小的人儿正眼泪婆娑地望着自己。
苏劼站起身,行了个礼:“主君……”
伯雅点了点头道:“莲儿说你会在此处弹琴。本王尚未感受过你的琴艺,便好奇来看看。”
苏劼愣了愣:“主君,是否是臣的琴声打扰到了大家……”
“无妨。”伯雅抱着赫莲走近了许多,这才看到苏劼的脸在月华石柔柔光辉的映衬下略显苍白,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最真实的一面都会不自觉呈现在琴棋诗画中。你曲风柔中带刚,又空旷致远,尽管揉入强烈的音律却没有失去本真的音色,想必你并非桀骜轻狂之人,只是苦衷难言,不得已卷入了其中。”
苏劼心中一颤,那些压抑在胸口的往事如同被风吹起了涟漪一般。然而他速度平静了下来,低眉轻声问道:“主君不想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吗?”
“自然是好奇了。”
“此曲名《月落乌啼》,是臣以前闲时所做,无非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让主君见笑。”苏劼道。
“本王虽然不善音律,但能感到你在弹琴时的悲愤。本王不知道你以前在九重天经历过什么,但你应该不仅仅是一个琴师……”苏劼本想说些什么,伯雅伸出手示意他不要打断,他继续道,“义父逼着你与本王完成血誓,可在净土祭坛上我们尚未找到你所需要的东西,这对你并不公平。既然你因血誓必须为本王尽忠,为了对你公平,本王今日也立下誓言,一定助你寻到重生之术,无论需要付出多少努力。你且宽心等待时机,莫如此独自煎熬。”
“主君……您何须如此?”苏劼惊道。
伯雅笑道:“人若无信,怎可长久立足于世?王若无信,怎配引领众人实现他心中的王道?苏劼,本王不能让你一人无条件付出,本王想让你看到希望,因为众人的力量总比你一个人的大。”
伯雅一番坦诚的话深深地震撼着苏劼的内心。以前他不明白为何这个相识不久且身为王者的人会如此信任自己,甚至连自己究竟是谁都可以不去过问;他也一直认为至尊者都不会对任何人以诚相待;但当他迎上那双坦荡的毫无隐藏的金色眼眸时,竟然有点不知所措。他忽然有些想与伯雅叙一叙往事,但习惯性的自我保护意识却偏偏让他倔强地低着头,连“谢谢”都说不出口。
静寂中,一只荧光子悄然飞过苏劼的头顶,停在了惊鸿琴上。
终于,苏劼主动打破了沉默:“臣儿时淘气,喜欢和伙伴们捉萤火虫,把许多萤火虫放在琉璃瓶中悬挂在家门口,天真地认为这宁静的绿光可引得出征的父亲回来……未曾想到海域之内也有这神奇的生物。”
“……萤火虫的光在你们那儿也是回家的意思吗?但这些不是萤火虫,他们叫荧光子,他们,是每一个想要回家的桀火之魂。”伯雅抬头望着飘舞的荧光子,半晌才沉声道,“四百年前那一次桀火部与善法部的圣泉之争,我桀火族人蒙冤,被迫来到了北海。在第一次升起月华石的时候,这些本应该去往无忧界的荧光子竟纷纷涌入了海底。北海的夜晚没有星光,但却有它们静静的守护……也许先人是在努力照亮族人回家的路吧……”
苏劼的喉咙有些堵,他并未亲历那个时代那次战争的残酷,只是伸出手去触摸荧光子的瞬间,他似乎可以感受到那些亡魂的依恋和忧伤。
一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