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子洲在工地里巡视了一圈。
一天的假期之前,大家按照工龄,领了工资,由此知道了秦王政是守信的人,是个好人,于是喜气洋洋的,大多在食堂买了出售的酒水和狗肉,开开心心地吃着。
这就是十二月二十九的晚上了。
鞠子洲看着他们的狂欢,丝毫感受不到欣喜。
要求真低啊。
因着可以看得到的实惠而开心、或者因着感受到了秦王政在一定程度上守了信,于是便开心起来了。
然后便忘却了过去曾遭受的苦难,于是便忘却了,因那些苦难而死去的人。
于是喜气洋洋的接受了这样的欺骗。
他看了一圈,面若平湖,提了灯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并没有生气。
因为心中其实是清楚的,这是早有所料的一环,也可算是一种进步。
因着,上层欺骗底层的手段已经革新了。
以往,他们以暴力为枢纽,以什么血脉、什么祖宗、什么理所应当来欺骗人。
他们吝于分享哪怕多一粒的粮食给底层。
现在,或者往后,都会不一样了。
因为嬴政改变了这种欺骗的手段,他叫人看到了,实打实的给出一些好处,可以获取到更多的好处,并且连贵族们心心念念,孜孜以求的“美名”也一并获得了。
在一定程度上,如果现在,有人想要刺杀嬴政,这群底层的人甚至会舍命相救。
而这,仅需要一个小小的谎言。
一个可能是真,也可以是假的谎言。
——嬴政与工人们承诺说,非战时,工人只需每天工作三个半时辰。
但往后,往后十年,十五年之间,秦国怕没有多少非战时的日子!
而拒绝加班,工地管事不得报复的条例,又是如此的苍白,甚至连具体的条款都未曾给出,连惩罚措施都没有的禁令,真的能够禁绝得了权力吗?
至于退休,则更加令人发笑。
如今的世道,高层的人物,活不到四十五岁都很常见,物质条件、卫生条件更加落后、整天在炉火面前的工人,又有几个能够活得到四十五岁呢?
他们心心念念的所谓退休工资,有几个人,能够真切地享受到呢?
因着同样的条款里的一些眼前所能见到的事物得以实践,得到了具体的些微好处,便天真地觉得同样的政令里面的远景规划也是真实不虚的。
何其天真?
鞠子洲倒了一碗酒,没有喝酒。
他看着酒浆慢慢由浑浊变得清澈,叹了一口气,将酒液倒进壶里。
受骗,说到底,不能够怪受骗者容易被骗,而应该寻找,谁人制造了骗子,谁人制造了这样的容易被骗的受骗者。
路,还长!
鞠子洲摊开了一卷竹简,慢慢勾画未来。
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天资卓绝,智计百出的人,他所能够做的,就只有提前做好准备。
而面对着嬴政、王绾、和这个时代里的那些真正的天才人物,他所能够依仗的,就只有超越世界两千年的见识,和相对完备的思考方式。
嬴政的政令施行下来,之后秦国这边,再想要骗人,就需要给出具体的好处,而不能以空泛的迷信来解决了。
贵族们需要让渡出好处来,否者,他们将会被底层人所抛弃。
而后面,则是贵族的内卷。
嬴政要把握绝对的“关系”,就需要给出绝对的好处。
他本人目前看不出对于财富的占有欲,对于血脉亲情、应当也不是多么上心,那么日后因子嗣等事而想要让自己的权力循血脉而传承下去的可能性也会降低许多……
夜深,鞠子洲慢慢修改计划。
……
嬴政坐在暖炉前,看着下首跪伏的赵高,问道:“如今铜铁炉中是个什么情况?”
“回陛下,人心可用。”赵高俯首:“鞠先生果然是不世出的大才,陛下也绝对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智君,如今政令施行,工钱发放,工人们虽然比以前少做了数个时辰的活,但新技术的研发已经开始着手进行了,并且工人们在工作之余,也都开始对于铁料的使用做出了一些改变,那些在铜铁炉中待了三年的老工人是极了解物料的,他们一经着手,很多铁料的韧性都增了不少!”
“他本就是大才。”嬴政盯着暖炉里若隐若现的焰星,目不转睛:“王绾那边有什么消息递过来吗?”
“那边传讯说,如今国中的各位高爵、列侯都已经开始购置奴隶了。”
“朕将咸阳城里的散户农户都收入了农会,这些人便开始搜罗奴隶了吗?”嬴政忍不住发笑。
嬴政对于秦国、对于天下的现状是很清楚的。
当今之世,生产力很低。
与生产力相对应,生产关系落后。
又因为以前的地制,决定了秦国的土地的归属权都在秦王手中,因此勋贵们能够从土地之中获取到的好处并不太多,垦荒得不偿失,所以大家不愿意去开垦荒地。
现在秦王主动放弃了“土地私有”制度,由王私有,转为天下人私有,那么后面,配套的,人们手中所应有的土地便将需要重新丈量。
在这个关口,没有谁傻到会去侵吞公地、或者去侵占小农们手中的那一亩三分地。
大家想要的是在这个地制转型的关口,尽可能地占有最多的土地!
土地是财富之根!
而占有土地,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开荒。
当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