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很快摇到湖心岛上来。沈若寥拉着夜来香上了岸,跟着那公差走到历下亭中来。杜工部的石碑前面,铁铉正背对他们站着,俯首研读碑上的刻字。
“禀大人:沈侯爷和夫人到了。”
铁铉转过身来,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那公差离开。铁铉走到沈若寥面前,伸出手来,抓住他两臂,仔细看了看他。
“果真是你;你究竟是死里逃生的人,还是魂游江湖的鬼?”
沈若寥轻轻摇了摇头。“鼎石兄,燕王并没有杀死我。”
“你的传令官亲眼所见——”
“他把我砍了个半死倒是真的。我被送回了北平,才死里逃生。”
“现在伤好了?”
“都好了。”
铁铉叹了口气,松开两手,拉着他走下亭来,在湖边垂柳下的石桌旁坐下。铁大人看了看夜来香。
“这位是——?”
沈若寥和夜来香对视了一眼,有些尴尬。他们并不是夫妻,却也不再是一般朋友。沈若寥不想欺骗铁铉,却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定义他和香儿的关系。那毕竟是铁大人。
他轻轻说道:“香儿是我的爱人。”
铁铉沉思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爱人——莫非就是传说中北平城里那个被你玩弄的青楼女子?”
夜来香吃了一惊;令她吃惊的并不是铁铉的言语。沈若寥拉起她的手,牢牢地握在自己手心里,放在石桌上。
“鼎石兄,你说得对。但是传说不对。”
铁铉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香儿姑娘,铁某方才的措词,请不要见怪。铁某没有不敬的意思。只是,若寥,你未免太低估了济南人。济南之战,你、我、大将军三人并肩协力三个月,和全城百姓同甘共苦;济南城里谁不认识你?你就是隐姓埋名,假造身世,又岂能瞒得了这儿的任何一个人。北平逃难的夫妻,要往成都去——你啊。”
沈若寥有些歉疚:“我没办法;我本来不想惊动你。”
“什么不想惊动,说得好听。你就是不想让我知道你来了,不想让我知道你已经决心功成身退,隐逸江湖,害怕我会指责你,劝阻你,所以故意躲着我。”
沈若寥感到手上夜来香回握的温暖和力量。
他说道:“我没有功成。我是个败军之将;今日局势至此,都是若寥之罪。”
铁铉道:“所以,你选择逃避罪责,逃避大义,而不是挽救倾颓,亡羊补牢。”
沈若寥已经无话可说。他终究不敢告诉铁铉,他从一开始,其实就没有效忠天子,从来也不在朝廷一方。
铁铉语重心长道:“若寥,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这么早就产生了退隐山林,终老江湖的念头?你就算真的做了逸士,‘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逍遥自在的同时,你能心安吗?燕军已经过了淮河,攻克盱眙,高邮、扬州皆危在旦夕。你难道不觉得心焦如焚?你要眼睁睁看着燕军攻破京师,先帝数十年励精图治的心血,今上四年来殚精竭虑的苦果,都要毁于一旦,甚至天子性命不保;你又如何能真正逍遥自在呢?以你的才能,你在大军中的威望,你现在回到战场上,定然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拯救社稷于危难,大厦于将倾。你的责任远还没有尽到,怎么可以就此引退?”
沈若寥平静地说道:“鼎石兄,我已然是死在燕王剑下之人;仗我打输了,就应该坦坦荡荡地认输。我已经再没有心气儿过问朝政,更别提重回战场。”
“文天祥被俘脱难,九死一生,历尽艰难险阻,硬闯无数鬼门关,也一定要回到南宋,再举抗元之兵。‘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千古绝唱,你不会已经忘记了吧?”
铁铉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沉重地来回走了几步。
“你可知道,沛县知县颜伯玮?此人乃唐鲁公颜真卿之后,忠信节义一脉相传,与其子颜有为发誓与城共存亡。燕军攻破沛县之时,他父子二人一同自刎,以身殉志。沛县主簿廖子清、典史黄谦被燕军俘虏,坚决表示要追随颜公于地下,不肯苟活于世,慷慨赴死。燕军攻破萧县之时,知县郑恕坚贞不屈,被燕军杀害;他两个女儿,已经许配人家,等待嫁人,听说父亲殉难,也跟着一同自缢。你还记不记得高贤宁?他的老师王省为济阳教谕;燕军至济阳,王省在明伦堂触柱而死。高贤宁现仍在济南,助我守城,及协理民情政事。那个纪纲,听说在燕王左右很是得志,想来燕王若得遂心愿,纪纲念在你举荐有功,还能为你在反王面前美言几句。”
他停下了脚步,望着沈若寥。
“若寥,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你兵败被燕王所伤,心灰意冷,想要遁入江湖,终老林泉,我并非不能理解。我不理解的只是,同为朝廷命官,受天子之恩,食人臣之俸,文臣们无一例外都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为何武将们却没有听说有一人自杀保节?作为文臣,我们这些人没有统兵杀敌的本事,这种时候也只有死节一条路可走。然而你们这些武将,从真定之战被俘的老将顾成算起,到你东昌侯左将军,到不久前刚刚兵败的右将军平安,都是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威震天下,能以一当万之人,却又为何一个个都安心认命,不肯再战,亦不肯死国?难道你们的节义真的都不如文臣?”
沈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