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男人则是一张小白脸,一个小后生,据说是铁香的侄儿,在平江县城里的照相馆做事,下乡来为贫下中农上门服务。铁香带着他走遍附近的村寨,向人们介绍他的相照得如何好,说得人们心痒痒的,都来争着看小后生手里已有的照片,当然有铁香千姿百态的十几张。这是马桥人第一次看到照相机,当然好奇。同时感到好奇的还有小后生的一块旧手表,在铁香的腕子上戴了个把月。有人说,岭上砍柴的人看见了,他们两人同去街上的时候,在岭上居然手拉着手。这是姑妈与侄儿做的勾当么?算什么事?
最后,人们还谈到铁香勾引过煌宝,说煌宝一肩把她家定做的岩头食槽扛上门,一口气喝了五端子凉水,浑身的肉疙瘩起伏滚动,铁香羡慕得不得了,硬要煌宝帮她剪指甲——她的右手实在剪不好。事后,她还偷偷地做过一双鞋,送到煌宝那里去。无奈煌宝太宝气,不懂得女人的心,拿着鞋还给了本义,说这双鞋小了一点,夹脚,看来还是本义穿合适。本义当下就黑了脸,硬着脖子朝侧边一扭,半天没有扭出一句话。
以后的几天,没看见铁香的人影。她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颈上有一道血口子。人家问起来,她说是猫爪子抓出来的。
她没有实说,那是老倌打出来的。
颈根上有血口子的铁香,不再在男人堆里笑闹了,平静了一段。她倒是突然对三耳朵亲热起来。
三耳朵很难说是一个男人,在任何女人眼里都不具有男人的意义,当然不会使铁香的这种亲热具有什么危险性。三耳朵是兆青的二崽,从小吃里扒外,忤逆不孝,被兆青一杆锄头赶出了家门,一度同神仙府里的马鸣、尹道师、胡二结了伴,也成了烂杆子,马桥的四大金刚之一。“三耳朵”的外号,来自他左腋下多出的一个耳朵,一块形似耳朵的赘肉。有人说他前世太顽劣,阎王老子这次多给他一个耳朵,让他多听听老人言,多听听政府的话。他奇货可居,宝贵的第三只耳不轻易示人。哪个想看一看,得交一支纸烟。如果想摸一摸,价钱就得再翻一倍。他还能够把左手从下面反过去,越过背脊抓住自己的右耳,人们要想看到这种奇迹,至少也得给他到供销社买碗酒。
他免费让铁香看他的三耳朵,见铁香高兴,自己也特别高兴。他对自己多余的耳朵很自豪,对自己的鼻子、眼睛、嘴巴也很有信心。早在几年之前,多次照过镜子之后,他认定自己不是兆青的亲生儿子,坚决要求母亲说出他的亲爹现在何处。为这事,他闹得母亲哭哭泣泣,也同父亲大打出手,两人都见了血。这当然更加证实了他的结论:哪有这样毒的父亲呢?居然扛着耙头挖出门来?他三耳朵再醒,会相信这个狗杂种的话么?
他去找了本义,敬上了纸烟,清了清嗓子,沉着一张脸,让人觉得他将要同书记讨论国计民生一类的大事。“本义叔,你是晓得的,现在全国革命的形势都一派大好,在党中央的领导下,一切牛鬼蛇神都现了原形,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革命的真理越辩越明,革命群众的眼睛越擦越亮。上个月,我们公社也召开了党代会,下一步就如何落实水利的问题……”
本义有点不耐烦:“话莫讲散了,有什么屁赶快放。”
三耳朵结结巴巴,绕到了他亲生父亲的事。
“你也不屙泡尿自己照一照,你这个莴笋样范,还想配么样的爹?有一个兆矮子把你做爹,已经是抬举你了。照我说,你就不该有个爹。”本义咬牙切齿。
“本义叔你不要这样说。我今天不想麻烦你,我只要你说一句话。”
“说什么?”
“我到底是如何生出来的?”
“去问你娘!如何问我?”
“你作为一个党的干部,肯定了解真实的情况。”
“你这是什么话?你娘生出来你这个烂货,我如何会了解?你娘的眉毛是横的是直的我都没看清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老子还有公事。”
“你定局是不肯说了?”
“说什么呵?你要我说什么?呵,癞蛤蟆也想坐龙床,这个事情也好办,你是要个当团长的爹呢,还是要个当局长的爹?你说,我就带你去找来。如何?”
三耳朵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了。不管本义如何指着鼻子骂他,他坚挺着脸上的平静和某种高傲,胸有成竹地看书记如何表演。他彬彬有礼地等待着,等书记骂完了,闷闷地扭头就走。
他走到村口,镇定地看两个娃崽玩蚂蚁,看了一阵,才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的一切工作还是要按部就班,不会因为一个本义就心慌意乱。
他还找过罗伯,找过复查和煌宝,甚至找过公社领导。最后,他还跑到县里去打听希大杆子劳改的地方,因为他很怀疑自己是希大杆子(参见词条“乡气”)的种,他要亲眼看一看希大杆子的模样,拉着希大杆子去验血。如果希大杆子是他的生父而又不认他的话,他就要一头撞死在希大杆子的面前。他一生没有什么所求,只有一条,就是要揭开自己的出生之谜,要孝敬他真正的父亲,哪怕只孝敬一天,孝敬一刻,他也心满意足。
他到县里去过两次,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