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整整一个晚上。他要我开门,我不开,我要他写出保证对我好。最后我们家浴室门被踢坏。我哭了,他并不劝,服了安眠药上床睡觉。我听着卧室传来的呼噜声,心头冰凉。原来婚姻如此,一个爱你的人会变得如此陌生。我走到镜子前,看自己,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么慌张,那么可怜,我看见自己整个灵魂在下沉,在作挣扎。从那之后,我不愿和他争吵,遇到发火时,一摔门就出去,一个人在街上没目的地走。他不会来找我,一直走到深夜,也没地可去,还没带钥匙,只能叫门。他早就睡了,他习惯吃安眠药几十年,叫醒了,会相当不快。
英国的心理医生说过一句话,震得我半晌未动:“可怜的孩子,你得走出家,或许你可重新找到自己。”
我听从他的建议,做一次完全放松自己的度假。以前是随出版社宣传书旅行,每日从早开始接受采访,中间可能要去一个地方演讲,忙到九十点后才能吃饭,弄到深夜大家喝完咖啡才回旅馆。我乘欧洲之星从伦敦到巴黎,在那儿和老朋友见面,然后又乘火车到了慕尼黑,也是与老朋友见面,坐在宁静的湖边,喝着冰啤酒,看野鸭展翅掠过水面。那时候我丈夫在哪里?
回到伦敦,正值自传《饥饿的女儿》英文版出版。之前《泰晤士报》周日版头版全页和第二页第三页连载,英国出版社做此书的宣传,上了不少书店畅销榜,销量当时超过还未全球热卖的《哈利·波特》一书。
悉尼作家节邀请我,恰好澳洲也出版我的自传。我记得那是个五月。从伦敦飞悉尼,中间在曼谷停留一下,再启程飞。整个旅程接近二十四小时。下飞机后,我以为有作家节的人等着接。我脚边是行李,看见另一个人也疲倦地等着,他在系皮鞋的带子,那是一双初看普通再打量一眼就非常别致的鞋。
他头发剪得很短,四十出头,高个子,身材非常匀称,下面是一条黑牛仔裤,上身是裁剪讲究的西服,没有打领带。他让我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并把我的行李放在他的行李车上,推着车,自我介绍说他叫p,在一个英国大学当老师,写小说,也写诗。
他问我,我也简单说了。
这么说我们坐同一架飞机,真是太巧。
天暗黑,四周全是旅客。没有车子等在外边,我们坐上一辆出租车,他把一封信给我看,是作家节让我们自己乘出租到作家节指定的旅馆。感觉没一会儿,就到了。旅馆大堂灯光辉煌,到处都是高大的花瓶插着鲜花,全世界各地来的作家都在这儿。有人把我们带到各自的房间,我的房间可以看海,出版社送了很漂亮的鲜花。欢迎卡日程表放在桌上。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早上我发现已有留言在电话机里,可是需要到下面去听。我下到大堂,p也在那儿,我说我需要听一个留言,他问要不要帮忙?我摇摇头。
作家节安排小面包车,大约二十来个世界各地的作家,上车。我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子,p也来了,他问我能不能坐在我边上?我点点头。
他叫我的名字,我说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他笑了。他笑起来牙齿很白,非常迷人,敏感,富有人情味。不笑时,整张脸很忧郁,像在思索什么,和我很相似,那神态我已认识了许久,想必他也一样。奇怪,我英语出奇流利,平时不太用的词都跑到嘴边,这样一路说到风景区的作家营地。组织者拿着一张纸分配,一人一所大房子。我和一个印度女作家,住在有走廊相通的两幢房子内,行李也让放在房前。这时有人找我。我一看是中国时就认识的好朋友,她在这儿的一所大学教中国文学,按照我给的地图,自己开车来这个地方看我。
我把她带到喝酒聊天的地方,p在那儿,让我们坐他旁边,一直到吃饭的时候,换了一个地方,他也没有离开我们半步。作家都回自己住所,我们三人还在喝酒聊天,他讲笑话,一直到深夜。我们一起往各自住所走,山上树林被风吹得哗哗响,沿着小径全是点着一盏盏小灯,到岔路口,月光下,我们道晚安,可是他走了十来步,折了回来,紧紧地拥抱我。我们互相看着,然后他掉头走了。朋友马上说,若是她不在,他会跟着我走的,他爱上了我。
我摇摇头,爱情已从我的生活中退走好些年了,怎么可能?
隐约可听到印度女人的念经声。那夜,朋友与我讲了很多在学校里遇到的不快,还有她译一本诗人的传记惹来的麻烦。
第二天一早朋友开车回学校。我和印度女人到房子周围转了转,好多大大小小的袋鼠,一点也不怕人